牛津通识读本:哲学的思与惑 [2]
这三部作品应该都很容易找到,尤其是前两本(参见参考书目)。不读这三部作品也能很好地理解本书,但是如果可能的话,最好还是在读本书之外,同时亲身阅读这三部作品。你将会喜欢其写作风格。大部分哲学作品都写得很好,因此我强烈建议大家在欣赏其中的观点和辩论的同时,也要欣赏作品的风格。不过主要原因还在于:如果你愿意的话,这样做会让你融入其中。要记住,哲学并不是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已经是一个哲学家,你自身正常的智力本来就拥有工作许可——你并不需要经过任何深奥的训练来得到许可进行思考。因此,在阅读过程中不要害怕,要进行质疑并总结出暂时的结论。不过要注意,是暂时的结论!不管你做什么,千万不要沉迷于那句最懒惰、最洋洋自得的俗语:“每个人都有权利拥有自己的观点。”获取权利不是那么简单的事。相反,要牢记乔治·贝克莱(1685—1753)那句挖苦的话:“很少有人思考,但是所有的人都有自己的观点。”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是个悲哀;因为,思考是快乐的一部分。
最后,请大家慢慢阅读。这本书很短,但所谈的却是一个历史悠久的话题。我想尽办法在书中塞进了大量的内容。
第二章 我应该做什么?柏拉图的《格黎东篇》
柏拉图(约前427—前347)并非古希腊文明史中第一位重要哲学家,但是他是第一位有大量完整作品传世的古希腊哲学家。印度哲学典籍《吠陀经》和大部分《奥义书》的出现都早于柏拉图的作品,但是它们的作者是谁,它们是如何写成的,这些我们几乎一无所知。佛陀生活的年代早于柏拉图,但是究竟早多久学术界尚无定论;幸存的有关佛陀生平和思想的最早记述都是在佛陀死后几百年才出现的。中国的孔子也先于柏拉图(生于柏拉图之前一个世纪的中期)。同样,据我们所知,孔子也并无著述。那本著名的《论语》也是编于孔子死后。
柏拉图的所有作品都以对话形式出现,其中大部分妙语连珠,风格口语化。当然有时主人公也会作长篇大论。这些作品中有二十几种经确认为柏拉图所写,还有更多的一些不能确定。在已被确认的作品中,有两种的篇幅要比其他的长得多,更适合被看作是由一系列对话组成。(这两本书分别是《理想国》和《法律篇》。两书谈论的中心话题都是对理想的政治体制的追求。)柏拉图可读的书很多,而且大部分都很容易买到,译后版本价格也比较便宜。至于这些作品的难度就各不一样了。有些作品与我们下文即将细述的一本差不多,而另一些如《智者篇》这样的,即使是那些博览群书的人看了也会时不时大伤脑筋,心中茫然。
柏拉图的对话作品有一个显著特征,即几乎所有对话中都出现了苏格拉底,虽然苏格拉底并不总是谈话的中心人物。在名为《格黎东篇》[1]的对话中,苏格拉底不仅参与了讨论,而且讨论的是关于当他发现自己遭遇困境时应该怎么做的问题。因此,我们需要了解一下苏格拉底其人以及他如何遭遇对话开始时说到的困境,即身陷雅典监狱,等待即将到来的处决。
苏格拉底生于公元前469年,卒于公元前399年。毫无疑问他魅力无穷,生活方式则有些古怪。给人的印象是只要有人愿意加入,他便整日与人进行辩论,不取报酬,因为他安于因此而带来的贫穷。他的辩论伙伴包括许多比较富有、因此也比较空闲的雅典年轻人,其中就有柏拉图。柏拉图对苏格拉底的仰慕促进了前者哲学事业的发展,并激发他创作了大量作品。这些作品使苏格拉底和柏拉图两人同样名垂千古。
我们了解苏格拉底的思想并非全部根据柏拉图的作品,但是到目前为止绝大部分都是的,因此要明确区分两人的观点并非易事。不用怀疑,柏拉图有时努力将苏格拉底作为一个历史人物进行刻画,有时则将苏格拉底这个人物形象作为一种语言手段来表述自己的哲学观点,但是这两者之间并不总是有清晰的界线。学者们如今似乎大体上达成共识,认为苏格拉底真正关注的是关于公正和美德的伦理问题(“我应该怎样生活”有时被称为“苏格拉底问题”),并且苏格拉底经常探究他的雅典同胞们是否真正理解这其中涉及的问题,他们对这些问题的理解是否如同他们自己声称的那样深。他自己对这些问题也并不总是完全理解的——不过每当这时,苏格拉底便不会声称自己理解。
这样做似乎很容易为自己树敌。因此上述关于苏格拉底种种活动的描述与后面发生的事情完全不冲突:三个雅典公民以毒害雅典年轻人为由起诉苏格拉底。如果把公众对苏格拉底的敌意比作一座冰山,那么这三个雅典公民就是冰山的顶端。苏格拉底被以微弱多数判为有罪[2],并被处以死刑。在《苏格拉底的申辩》中柏拉图就记录了苏格拉底在审判过程中所作的演说(尽管题目直译应该是“苏格拉底的道歉”,但苏格拉底的言辞丝毫没有抱歉之意),为自己申辩时、法官裁决后以及最终宣判后各一篇。
苏格拉底并非是在审判后被立即执行死刑的。审判进行时一个祭祀庆典正好开始,只有当城邦国家派往得洛斯岛的一艘船返回雅典后,庆典才能结束。这个庆典具有重要的宗教意义,在船未返回之前不得执行死刑。因此在这段时间,苏格拉底必须待在监狱。在这段时间里,他的朋友们刚好有足够的时间定期来探望他,结识狱卒,并酝酿一个行动计划。随着船返航时间的临近,把行动计划告诉苏格拉底的任务就落在了格黎东身上:他们打算贿赂狱卒,这样苏格拉底就可以逃离雅典到别处去,比如去特答利亚[3]。格黎东在那儿有朋友,将会接待苏格拉底,并为他提供庇护。
图2并非所有人都像柏拉图一样为苏格拉底所折服。在与苏格拉底同时代的喜剧家阿里斯托芬的《云》中,苏格拉底是以一个整天躺在篮子里摇晃(以便处于一个更好的位置来研究天体现象)、自视甚高的怪人形象出现的。
在《格黎东篇》中柏拉图记录了格黎东与苏格拉底的辩论以及苏格拉底的回应。尽管这则对话写于二千四百年前,但出人意料的是它读起来并不那么令人吃惊。你也许不同意苏格拉底的全部观点——比如许多读者会认为苏格拉底夸大了国家对个人的要求,但是事实上他提出的所有观点,对任何一个曾经面对艰难抉择的人来说都不陌生。柏拉图谈到爱,我们就知道他谈论的角度与我们不同;读柏拉图的宇宙论,我们就如同回到了完全不同于今的时代;但是对话中对“在这种情况下我应该做什么”这个具体伦理问题的讨论似乎就发生在昨天。在第一章,我提到我们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是个哲学家,因此有的哲学离我们很近。下文我就举一个源自古希腊的例子。
开始前先说句题外话。不管你使用哪个版本、哪种语言的译本,柏拉图作品的每个部分都有专门的标注方法[4]。这种标注方法最早源自1578年文艺复兴时期一个版本中使用的分页方法,被称为斯特凡努斯标注法(斯特凡努斯是其编辑亨利·埃蒂安纳的拉丁名字)。现代印刷的任何版本中也都使用这种标注法,或是标在空白处,或是标在每页上方。本章我就将一直使用这种标注法。
第一页前后(43a—44b)说明了事情发生的背景。格黎东说他已打通看守这方面的关节。苏格拉底回答说到他这个年纪就不应该因为自己要死而抱怨太多。然后格黎东的劝说便开始了。他首先如一般人都会做的那样,告诉苏格拉底朋友们非常珍惜他,然后暗示苏格拉底应该会在意回报朋友们的深情:朋友们的名誉将会岌岌可危,因为如果他坚持待在监狱并被处死,人们会认为朋友们不愿花钱买回他的自由,让他逃亡。
随后格黎东又急急忙忙提出大量迥异的观点(这些观点都没有充分展开。《格黎东篇》的语言组织得并不严谨,反而更像平常的聊天)。苏格拉底回答说一个人不应该关心“众人”怎么想,应该在意的是那些洞晓事实的理智之人是怎么想的。“像你说的那样,我们承受不起,”格黎东说,“众口铄金啊!”“相反,”苏格拉底说,“就真正重要的是什么这一点而言,多数人的意见根本没有什么影响力可言。”很明显,真正关键的问题是人是睿智的还是愚蠢的(44d)。
我怀疑许多读者读到这个观点会吃惊。苏格拉底所谓的智慧是什么?智慧应该是唯一真正重要的事吗?我们应该一直记着这个问题,时刻注意后面的对话中任何有助于我们理解这个问题的部分。不过格黎东却忽略了这个问题,又回到先前的话题,重新谈起苏格拉底的做法会给朋友们带来的后果。苏格拉底是不是认为如果自己逃跑了,他的朋友就会有被报复的危险?是的,苏格拉底好像是这么认为(在53a/b中,苏格拉底又强调了可能会给朋友带来危险的问题)。这肯定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了格黎东论点的说服力:如果做某事与不做某事一样,给朋友带来的后果很可能都不好,那么再利用如果不做某事就会给朋友带来不好的后果来说服苏格拉底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可以理解,此时格黎东又担忧又心焦,说话的篇幅开始变长(45a—46a)。他情绪激动,语无伦次,将自己所有剩余的弹药都发射了出来。苏格拉底不应该考虑是否会给朋友带来风险,也不应该考虑费用问题——无论怎样,费用都不会那么高。他也不应该担心逃离雅典、在他国流亡就意味着回到了他在被审判时所说的情形之中[5]。(在46b—46d和52c中,我们很快会发现这根本无法说服苏格拉底。对于苏格拉底来说,始终如一、忠于自己并忠于自己所作所为的理由是非常重要的品德。)
格黎东接着又说,苏格拉底本可挽救自己的生命却选择放弃,这样做是错误的,这样做恰恰满足了敌人的意愿。不过格黎东没有告诉我们他认为苏格拉底错误仅仅是因为这样做就意味着敌人胜利了,还是因为这样做本身就是错的——如同有些人认为自杀这种行为本身就是错的一样,又或是因为其他原因。格黎东心中所持的是哪个原因实际上决定了他这句话的含义,不过他当时的思路肯定并不严密。到这时,格黎东变得极度激动。他先是指责苏格拉底不关心自己的孩子,后来又说苏格拉底是个懦夫(45d)。(与苏格拉底真正要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