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古典文学 [5]
正如荷马既写到了战争的荣耀,也写到了饱受其苦的受害者,维吉尔也成功地创造了一部史诗,既赞美罗马和罗马人的权力,同时也直面它的历史,特别是近代的连年内战留下的创伤。朱庇特承诺未来的罗马人,也就是意大利人和特洛伊人通婚融合后创造的民族,会有一个“远界寰宇之涯的帝国”(第一卷,第279行),安奇塞斯还解释了这个帝国应如何治理:
但是,罗马人,你记住,你应当用你的权威
统治万国,这将是你的专长:
你应当确立和平的秩序,
对臣服的人要宽大,对傲慢的人,通过战争征服他们。
(《埃涅阿斯纪》第六卷,第851—853行)[9]
然而这样一个公序良俗的愿景并不符合诗中对罗马起源的宏大描述,即未来的罗马人(意大利人和特洛伊人)彼此杀戮,而像狄多这样很有同情心的人物也因为挡住了罗马的道路,而遭到了毁灭。
《埃涅阿斯纪》关于罗马史的光荣和灾难两方面的思考就概括在奥古斯都本人出场的段落中。奥古斯都作为尤利乌斯氏族的一员,声称自己是埃涅阿斯之子尤路斯的后代,诗中有好几段赞扬他让罗马重归和平,甚至开启了罗马历史上的第二个黄金时代——安奇塞斯在冥府向埃涅阿斯展望未来的罗马英雄人物时如是说。奥古斯都在内战中获胜的确为饱受战争蹂躏的罗马带来了和平(当然是满足他的条件的和平),我们没有理由怀疑《埃涅阿斯纪》中为此成就对他表达的感激之情。然而由于该诗对损失和苦难的探讨更引人注目,这使得许多人在讨论其中的政治格局时,最重要的问题仿佛变成了该诗是亲奥古斯都还是反奥古斯都的问题。但这样的视角未免太过狭隘,因为这首诗的主题更多是数代内战造成的混乱和创伤,而不是奥古斯都本人。
全诗最后一幕的骇人场景最能体现这一点,埃涅阿斯怒不可遏,杀死了无力抵抗的图尔努斯。虽然他的父亲建议“对臣服的人要宽大”,埃涅阿斯却无法手下留情。和《伊利亚特》一样,《埃涅阿斯纪》全书写至此,一直认定宽大仁慈是令人钦佩的德行。从某个角度来看,埃涅阿斯的愤怒是可以理解乃至合情合理的,因为他急于为被图尔努斯杀死的帕拉斯报仇。但维吉尔用细腻的笔触把最后一场战斗描写成同类相残,这些自我毁灭的形象也就使得最后一幕成为罗马内战期间大屠杀的生动体现。因此《埃涅阿斯纪》一方面体现了对未来的希望和对和平的渴望——例如,正如图尔努斯被杀为英雄时代的意大利的战争画上了句号,奥古斯都的胜利大概也能终结当代罗马的流血杀戮——另一方面又非常清醒地知道,正如埃涅阿斯在最后一幕中所表现的那样,暴力随时可能再度爆发。
维吉尔之后的每一位拉丁语史诗作者都必须设法更好地利用维吉尔的文学成就。奥维德应对这一挑战的方法是采用了一个更大的主题(大至整个宇宙历史),并前所未有地探索了史诗这一文类的可塑性,创作了《变形记》这样一部极为多样化的作品,以至于后世将它描述为戏仿史诗甚或反史诗。长达15卷的《变形记》记录了宇宙的历史,从创世之初直到奥维德自己的年代(奥古斯都在公元8年流放奥维德时,全诗刚刚完成)。但记录的方式非常巧妙,是通过讲述逾250个希腊和罗马的变形神话完成的,从卷一阿波罗追求达芙妮,她为了躲他而变成了一棵月桂树,一直到卷十五中把尤利乌斯· 凯撒奉作神圣。维吉尔在自己的史诗中融入了其他很多文类,例如狄多和埃涅阿斯的爱情就混用了爱情诗和悲剧,而奥维德进一步发展了这一手法,创造了一种形式尤其多样混杂的史诗,恰如其分地表现他关于在不同形式之间变化的主题。
性与幽默是特别突出的主旨,因为许多变形都是由欲望激发的,通常是某个神对女人的情欲,突出了男性/天神的残忍无情,而叙事风格中充斥着机智诙谐的语言和文字游戏。奥维德甚至开了《埃涅阿斯纪》的玩笑,仅用四个字就总结了特洛伊的陷落(维吉尔用了整整一卷):“Troia simul Priamusque cadunt.”(卷十三,第404行,意为“特洛伊灭亡了,普里阿摩斯也殉国了”[10])作为以希腊—罗马神话形式写成的世界史,《变形记》就是罗马人改革希腊文化的极佳典范,而作为一部以奥维德高度可视化的想象力重写的神话百科全书,它对后世艺术家和作家的影响甚巨。然而它同时也是最神秘的古代文学文本之一,因为奥维德随处可见的诙谐让人很难分辨他那些关于凯撒和奥古斯都的笑话有多少严肃的成分,他对人类身份(人与神、人与兽有何区别等)的质疑有多深刻。现代人的解读往往追求时髦,处处可见意识形态上的抵制,不过你会觉得,奥维德的鬼魂大概正用托加袍的长袖掩住嘴,窃笑他们的一本正经呢。
与《埃涅阿斯纪》(以及与《变形记》)的对话,是公元1世纪重要拉丁语史诗作品的一个关键特征:卢坎的《内战纪》是尼禄在位时写下的;斯塔提乌斯的《底比斯战纪》、瓦勒里乌斯· 弗拉库斯的《阿尔戈船英雄纪》以及西利乌斯· 伊塔利库斯的《第二次布匿战争》都创作于弗拉维王朝(韦帕芗和他的两个儿子提图斯和图密善当政)的时代。虽然每一部作品都根据当代罗马世界灵活地表现了自己的历史或神话主题,其中最成功的却是卢坎的史诗,他不仅创造了一种与众不同的风格——巴洛克式修辞、哥特式暴力描写,以及沉迷于超自然和荒诞现象——而且还延续了《埃涅阿斯纪》探索罗马内战之遗产的做法。在该诗开头几行,卢坎描述了自己的主题,凯撒与庞培的冲突摧毁了共和国,因为“战争……比内战更糟,给犯罪披上了合法的外衣”(第一卷,第1—2行)。叙述者借助斗兽场上的暴力和表演,写到“有一对格斗者始终存在于我们中间,一边是自由,一边是凯撒”(第七卷,第695—696行),并说明了自由(libertas)最后是如何被消灭的。《埃涅阿斯纪》中关于奥古斯都会创造一个更和平美好的社会那点儿有限的希望破灭了,事实证明,随之而来的帝国体制把卢坎和他的同时代人全都变成了同一个暴君治下的奴隶。卢坎的史诗往往被称为“反《埃涅阿斯纪》”,但这种看法忽略了维吉尔本人对未来的暴力的担忧;尽管如此,《内战纪》仍然果敢地探索了“疯狂”(furor),卢坎认为那是自野心勃勃的军阀在共和国末期崛起以来,罗马历史的主旋律。公元65年,卢坎参与了一场企图让另一位(不那么专制的)皇帝取代尼禄的阴谋,事情败露之后他自杀了,年仅25岁。
在古代读者看来,史诗这一文类是由韵文形式(以六音步扬抑抑格写成的诗歌,这是史诗的独特格律)而不是主题定义的。所以在本章最后,我们来考察一种截然不同的古代史诗形式,即教谕诗,它宣称自己的目的就是教育读者,主题多样,包括务农、狩猎、哲学和科学等。虽然话题各异,但一切教谕诗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即教师与学生之间的互动,它建立在诗人与他在诗中的受话者(或“学生”)之间关系的基础上,并进而延伸到了我们这些诗外的读者(或“学生”)。谁也不喜欢被说教,因此诗中的受话者既能让诗人说出自己的训导,又不像是在威逼读者。每个诗人处理这一基本三角关系的方式不尽相同,因此读者通常会被引导着认为自己就是那位受话者,但也有可能把受话者看成是应该避免的反面教材。
现存最早的教谕诗《工作与时日》就构建了后一种关系,鼓励读者比诗中的受话者更加积极上进。这首诗由赫西俄德(几乎是荷马的同时代人)写于公元前7世纪初,是一部关于自我提升和诚实劳作的沉思录,赫西俄德在诗中教导他的花花公子兄弟珀耳塞斯当如何过好自己的生活。赫西俄德精心建构出自己和兄弟这两个角色,为全诗关于努力劳作和公正公平的中心主题服务:赫西俄德是一个生硬粗暴、实话实说的农夫——因而他的家乡,位于希腊中部的阿斯克拉“冬季寒冷,夏季酷热,风和日丽之日犹如凤毛麟角”(第640行)——而珀耳塞斯则好吃懒做、入不敷出。
和《圣经》中的失乐园神话一样,赫西俄德关于普罗米修斯违背宙斯的旨意(他因此而遭到的惩罚就是,宙斯创造了世上第一个女人,美丽迷人却满嘴谎言的潘多拉)以及人类的五个时代(黄金、白银、青铜、英雄和黑铁时代——我们就被困在冷硬的黑铁时代里)的神话,也解释了工作的必要性和诚实的重要性。虽然赫西俄德提出了一些关于农耕的实用指导,诸如哪些日子宜做何事、忌行何事之类(因此诗作的题目中才有了“工作”与“时日”),它却不是一部技术手册,而是一部仿照农民历书写成的成熟文学作品,其中不乏历史悠久的格言(“人们都会对慷慨者大方,但不会有谁如此对待吝啬者”)和讽刺性幽默(“你千万不要上当,让淫荡的女人用甜言蜜语蒙骗了你:她们的目光盯着你的粮仓”),从而把希腊人的民间智慧和道德说教呈现得更加有趣生动。
现存最早的拉丁语教谕诗是卢克莱修的《物性论》,这部史诗完成于公元前1世纪50年代,不仅是关于原子论及其各分支(其本身就是罕见的成就)的成功诗作,也是最伟大的拉丁语文学作品之一。卢克莱修解释说,诗歌让他的技术主题更合读者的口味,他还说到要“用缪斯的糖蜜”包裹自己的哲学,就像医生在杯子边缘抹上蜂蜜,诱惑孩子喝下苦药。卢克莱修的使命是说服读者皈依伊壁鸠鲁哲学,也就是由活跃于公元前300年前后的希腊哲学家伊壁鸠鲁提出的关于世界及我们所处位置的包罗万象的理论。这部六卷本的史诗结构精密细致,从微观层面到宏观层面,从原子到原子复合物(第一和第二卷),到人类的心灵、灵魂和感官(第三和第四卷),再到世界的创造和文明的发展(第五和第六卷)。卢克莱修认为,整个宇宙是由原子(数量无限、不可分割的微小物质)和虚空(无极的空白空间)组成的,并继续探讨诸如“偏转”等概念——所谓“偏转”就是一种随机且不可预测的原子运动,解释了我们为什么会有自由意志——以及除了我们自己的世界之外还有很多平行世界的说法,这些观念与现代量子理论倒也并非天差地别。
不过还好,这部诗作的目的不是帮助我们通过物理学考试,而是要让我们免于非理性的恐惧,尤其是对死亡和诸神的恐惧,从而获得幸福,卢克莱修认为这两种恐惧是人类社会最有害的两个方面。为此他提出了30种不同的论调为灵魂必死辩护,声称(我们不该惧怕死亡)既然我们在出生之前和死亡之后都将远离尘世,为我们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