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古典文学 [19]
所以在尤维纳利斯的《讽刺诗集》中,道德的裁决者往往因为自己的原因被暴露为伪善或荒唐的过激之人。叙述者既令人捧腹,同时也令人厌恶,这就创造了一种令人不安的效果,让我们为跟他一起大笑而感到不适。不妨对比一下那些以尖锐或故意冒犯的方式讨论争议性话题的现代喜剧演员,我们作为观众一旦为他们的玩笑捧腹,会深感不安。如此说来,尤维纳利斯的《讽刺诗集》就在不止一个层面上实现了效果:天真的读者可能会发现自己的信仰或偏见得到了证实,尤其当目标是众矢之的(堕落者或寄生虫)或边缘群体(外国人、同性恋者、女人)时更是如此。或者他会认为自己就是尤维纳利斯笔下的那个普通人的角色,尤其在他为担心自己丧失社会地位的诚实体面的罗马人辩护时。但这位愤愤不平的道学家往往比他抨击的那些人好不到哪儿去。于是尤维纳利斯那位不可靠的叙述者就开始挑战读者,看他或她能否从中认出自己的自欺和伪善。乔纳森· 斯威夫特有一句名言:“讽刺是一种玻璃,观看者通常从中看到每一个人,却看不到自己”(《书的战争》序言,1704年),而尤维纳利斯不断转换讽刺攻击的目标就表明,我们得当心自己嘲笑的人,因为稍不留意,我们自己就变成了众矢之的。
最后,我们必须谨记不要太过一本正经地讨论尤维纳利斯或者其他任何喜剧作家,因为他(和现代政治喜剧演员一样)虽然不时针砭时弊,真正的目的却是娱乐大众,他的诙谐机智和喜剧节奏自是十分出色。最后一个例子就足以说明问题,它选自《讽刺诗集》第三卷,描写了在大城市生活的种种危险(塞缪尔· 约翰逊作于1783年的《伦敦》就是以这首诗为原型的):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地方如此凄凉、如此孤单
跟它相比一切都不再令人着慌,什么葬身火海
什么房屋倾塌,什么住在野蛮罗马的上千种危难——
更何况还有诗人在炎热的八月诵读他们的诗篇?
(第三卷,第6—9行)
* * *
[1] 希腊神话中的奇幻生物,形状是一匹长有双翼的马,通常是白色。这里这样写是因为他是缪斯女神的朋友。
[2] 英国每日发行的老牌报刊,观点保守,曾因散播种族主义、虚假科学消息而受到指责。
第九章 小说
本书最后一章将讨论古代小说,小说相对来说是希腊和罗马文学的后起之秀,却也证明了贯穿整个古代文学的创新和活力。我们将从现存的五种希腊小说实例(均写于公元1世纪中期以后)开始,探讨它们典型的爱情和冒险主题如何广受大众欢迎,并了解它们日趋复杂精妙的叙事技巧。本章还将考察这些希腊散文体虚构作品中所体现的社会和政治价值观,与罗马帝国治下的希腊和罗马观众的价值观有何联系。我们会看到,希腊小说中对文类传统的运用和演绎在佩特罗尼乌斯和阿普列尤斯的拉丁语小说中更加突出,此二人的作品很好地(又一次)验证了罗马作家们以一种独特的罗马风格改写文学传统这一至关重要的能力。
虽然本章讨论的重点是希腊和罗马小说,但还是应该强调一下,古代散文体虚构作品有很多不同的种类——从虚构信函到传记作品到乌托邦故事或奇幻游记。因此,现代世界的虚构散文体叙事作品能有多种形式(从侦探小说到传奇故事,从历史小说到科幻小说,等等),是延续了古典文学的特点。古代读者没有为小说这一文类取一个具体的名字,因为它是在希腊化时期亚历山大港发生的体裁分类的形成时期(见第一章)之后发展起来的。虽然它没有古代的名称,我们仍然能够从现存的文本中看到家族相似性和成熟的定例,于是现代学者专门用“小说”这个名称来指代这七部散文体虚构作品——五部希腊语,两部拉丁语作品——把希腊小说的浪漫重点与拉丁小说的喜剧写实主义风格区分开来。
像自《堂吉诃德》(1605—1615)以来的现代欧洲小说一样,古代希腊小说也是一种包罗万象的文类,吸收了来自很多不同文学形式的元素,像史诗(特别是荷马的《奥德赛》,其中有着各种充满异域情调的冒险故事)及戏剧(特别是新喜剧中那些受到阻挠却最终结局圆满的爱情戏),但也吸纳了来自埃及和近东文化的影响。除了朗格斯的田园牧歌《达夫尼斯与赫洛亚》外,现存的文本展现了不少典型桥段,诸如出身很好的男孩和女孩坠入爱河,然后被分开,经历了种种险境,最后总算重聚。在最早的小说,即卡里同的《卡利罗亚》(公元1世纪中期)中,作者用了一个段落来总结这一文类的主要主题,其中叙述者在第八卷即最后一卷的序言中承诺读者,他们将看到一个圆满的结局:
我觉得这最后一卷应该是让读者特别愉悦的一卷,因为这里将不再有先前情节中那些令人难过的事情。不再有海盗或奴役或官司或战斗或自杀或战争或被俘,只有有情人终成眷属。
(8.1)
然而如果认为这些情节都是程式的堆砌而对其不屑一顾,就大错特错了,因为古代读者显然很喜欢这样的套路(现代类型小说的读者也是一样),而在一定程度上,每一部作品的趣味和技巧就在于它能否为这一文类的那些为人熟知的流行主题带来一些变化,那些主题包括:一见钟情、被海盗劫持、风暴与海难、锒铛入狱、生命和贞操危在旦夕、最后一刻的相认,以及婚姻的幸福。
卡里同在《卡利罗亚》中使用的“亲爱的读者”技巧提醒我们,有意操控读者的文学期待从一开始就是小说这种文类的一个特点,这一点很重要,因为希腊(及罗马)小说的文学造诣表明,它的读者是受过教育的群体。(古代评论家忽略了小说,认为它是“次等”文体,但那并未影响读者对它的喜爱。不妨想想那些既喜欢“获得高度评价”的作品,也喜欢最新畅销书或低俗小说的现代读者。)在色诺芬的《安蒂亚与哈布罗科斯》(公元2世纪初到中期)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快节奏的动作惊悚故事,充满悬念的情节一个接着一个,女主人公被活埋了,但随后又被闯入她的坟墓寻找宝藏的劫匪“解救”。在阿基里斯· 塔蒂乌斯的《琉基佩与克勒托丰》(公元2世纪下半叶)中,故事是由克勒托丰本人对作者讲述的,这是希腊小说中唯一一个第一人称叙事的例子(其他的都是第三人称叙事),由于我们与主人公共享观察事件的有限视角,从而巧妙地创造出反讽和张力,就像他(和我们)以为琉基佩被杀害了,但事实上她好好的——不过阿基里斯三次使用这一场景本身就表明,他在取笑其他小说中惯用的貌似死亡的桥段。
朗格斯的《达夫尼斯与赫洛亚》(公元2世纪末或3世纪初)是融合了浪漫小说与忒奥克里托斯式田园诗(第七章)的作品。两位年轻的主人公是在莱斯博斯岛上做牧羊人的时候相遇和相爱的,即便他们最终发现自己本是富有的都市人的后代,他们还是在短暂体验了大城市生活之后,回到自己的牧歌式乐园结婚和养家糊口。最后一部,也是篇幅最长的希腊小说——赫利奥多罗斯的《卡里克勒亚和特阿革涅斯》(共十卷,公元3或4世纪),就展示了相当娴熟精湛的叙事技巧。赫利奥多罗斯带领读者直接切入主题,小说一开头就是一个异乎寻常的神秘场景:一片埃及海滩上到处都是尸体和战利品,一位美丽的女性幸存者正在照顾她受伤的男性同伴——作者用好几卷的篇幅讲述了精彩的背景故事(就像荷马的《奥德赛》那样)之后,我们才了解到两位主人公如何陷入了这样的困境。
和现代小说一样,古代小说也向读者提供了一个可以逃离现实、获得愉悦的世界,然而这些虚构的希腊世界的性质很能说明问题:例如,场景通常是古典的过去,甚至当故事背景设置在罗马帝国时,通篇也没有一个罗马人。因此,和希腊旧喜剧(第四章)中的幻想和乌托邦世界一样,这些小说中的“逃避主义”都带有文化和政治色彩,由此透露出希腊人对政治独立时代的怀念——整个帝国的“希腊”(也就是说希腊语的)社区都有这种情绪,无论是埃及人、叙利亚人、犹太人……——以及罗马人对希腊文化遗产的热爱。
这些小说对理想化的浪漫爱情的关注,对于它们所揭示的性政治也具有重要意义:女主人公在婚前应该保持贞洁,但她们的男性爱人却可以偶尔屈于诱惑。在朗格斯的《达夫尼斯与赫洛亚》中,我们目睹了天真的年轻牧羊人(达夫尼斯15岁,赫洛亚13岁)所受的性教育,包括达夫尼斯由一位来自城市的年长已婚女人进行性启蒙,而在少男少女试图做爱却失败的场景中,既有幽默,又不乏性窥探,“就像公绵羊对母绵羊,公山羊对母山羊”(3.14)。乡村的田园牧歌式“天真无邪”与两位乡下主人公的纯洁无瑕相符(这同样更多是城里人的想象:见第七章)。和早期的英国小说一样,典型的希腊小说情节也都围绕着婚姻展开,而且往往是聪敏而充满灵气的女主人公给读者的印象更为深刻,也是她引导着情节一步步走向大团圆。男人最后仍然占得上风,但如果他们让体面的女人名誉受损,必会因此而受到惩罚。举例而言,在卡里同的《卡利罗亚》中,凯勒阿斯因妒忌而脚踹他怀孕的妻子,一心想要杀了她,最后沦为奴隶(不过别担心,他们还是会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现存的主要罗马小说,佩特罗尼乌斯的《萨蒂利卡》(约公元1世纪50—60年代)和阿普列尤斯的《变形记》或《金驴记》(约公元150—180),都假设读者非常熟悉希腊传奇小说的典型故事套路,但又各自把这种文类引向了一个独特的创作方向。佩特罗尼乌斯可能就是尼禄宫廷中的那位政治家和“品味的引领者”(elegentiae arbiter,是塔西佗对他的称呼),后来因尼禄的心腹提格利努斯妒忌他的影响力并告发他,被迫于公元66年自杀。塔西佗曾描写过这位佩特罗尼乌斯拒绝以禁欲主义的方式死去,而是在死前的最后几个小时里聆听浮夸的诗歌,又在自己的遗嘱中揭露了尼禄沉湎酒色的种种细节(《编年史》16.18—19)。无论如何,《萨蒂利卡》中显示了一种同样不恭和戏仿的精神,它借鉴了许多写于尼禄时代的文学形式(包括史诗、悲剧、哲学专著和讽刺文学),创作的小说既是独树一帜的文类大杂烩,也是对当代罗马社会令人捧腹的尖刻批评。
佩特罗尼乌斯的小说原著很长(或许有20卷),但只有片段存世。不过这些片段中充满各种插曲,描述了小说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