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古典哲学的趣味 [6]
智者
“智者”这一术语用来指公元前5世纪的一些知识分子,他们没有形成一个统一的知识传统,却代表了一个新的动向。他们游历于各城市间,为赚钱而传授各种知识技巧,其中最畅销的便属修辞和辩论方面的技巧,这些技巧会为学员在公共生活中提供一种优势。虽然其关注内容只有一些可归于哲学传统,但他们也算得上哲学传统的一部分,这是因为柏拉图在他的许多对话中称他们为华而不实且不称职的蠢人,烘托出他的英雄人物苏格拉底。柏拉图的描述带着幸灾乐祸的口吻,有失公允,但我们在任何细节上都没有足够的独立例证来反驳它。
最著名的智者有伊里斯的希庇亚斯、科斯的普罗迪库斯、卡尔西登的特拉西马库斯以及阿伯德拉的普罗泰戈拉。希庇亚斯以著作颇丰著称,普罗迪库斯以语言研究闻名,在《理想国》中特拉西马库斯被描述为持有一种正义,这种正义被降低为为强者的利益服务。普罗泰戈拉是唯一持有一种重要哲学观点,即相对论的人;相对论认为,一个信念是正确的,只是因为它在拥有该信念的人眼里似乎是正确的。柏拉图在他的对话集《特埃特图斯》中驳斥了这种观点(见后面第72页)。
柏拉图对智者的鄙视出于多种原因。他不接受他们的观点,尤其是相对论。他认为:以获得金钱利益而传授知识技巧,是把这些技巧当成了商品,从而降低了其自身价值。因为这是以知识技巧为你做了什么来衡量其价值,而不是以其自身原因而给它们以尊重。他也认为,正是因为智者的不严肃性,他们在哲学辩论中实际上是不胜任的。当然在柏拉图对这些人的表述中,他们也确实如此。
苏格拉底不同意这种看法。他认为这不仅仅意味着避免他人对你做什么,而且意味着你如何看待自己的人生。为了说明这一点,他讲述了普罗迪库斯关于半神半人的赫拉克勒斯的故事。赫拉克勒斯在刚步入成年的时候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两个女人走了过来,各自劝他选择那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中的一条。一个女人显得入时、大胆且刻意打扮。她跑到他前面,督促他选择那条易行的路——满足自己的愿望,随时做自己想做的事,只需考虑如何花最少的力气去做。她说:尽管我的敌人称我为邪恶(或快乐),但我的朋友称我为幸福。另一个女人从举止来看严肃、谦逊,她用言语而不是外表来请求赫拉克勒斯跟她(美德)走,尽管在她指出的路上要付出努力,会不断遇到挫折,成功会来之不易。她说:我所提供的一切是有价值的,但需要你付出并学会克制;邪恶和快乐提供了通往幸福的便捷之路,但最初的魅力会渐渐消退,留下来的东西没有什么价值,而美德则是通往成就与尊重之路,从而构成真正的幸福。
赫拉克勒斯的选择在西方艺术中是个常见主题。下面这幅画出自保罗·德·马泰斯之手,他于1712年受沙夫茨伯里第三代伯爵、哲学家安东尼·阿什利·库珀之邀,为后者论述美德的书绘制插图。该画和许多类似图画所强化的某种信息使现代读者感到不适:道德上的选择被描绘成两个女人竞相争得一个男人。更有甚者,尽管强调起作用的是现实而不是外表,但在表达这点时经过充分考虑,作者还是将一个女人描绘得比另一个更有魅力。
但除此之外,这样一个在我们看来过于浅显易懂的故事却如此闻名,我们可能对此感到迷惑不解。大家会认为:如果让你在美德和邪恶间选择,你显然应该选择美德。但这只是问题简单的一面。难点是搞清楚美德指什么;将美德描绘为一个谦逊的女子而不是一个不知廉耻、行为不检的女子有性别歧视之嫌,而且对我们没有多大帮助。如果我们这样想,可能也是因为大多数20世纪的伦理思想使古代的伦理框架显得生疏。但相对而言这是最近的看法,并且随着美德在哲学和政治话语中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这种看法现在正迅速得到改变。结果是,我们现在很容易赞同美德对赫拉克勒斯所说的话。
图4 赫拉克勒斯在质朴的美德与诱人的快乐间进行抉择
美德和邪恶为赫拉克勒斯提供了通往幸福的不同道路。普罗迪库斯将某种重要的观念阐释得很清楚——他是最早的此类哲学家之一,这种观念即我们在自己的生命中都在追求幸福。这种想法也见于稍晚些时候的哲学家德谟克利特和柏拉图的论述中。柏拉图强调说,否认幸福是我们人生的终极目标、是每个人人生之路的终点是非常荒唐可笑的。
但是普罗迪库斯还强调了另外一点。当你刚刚步入成年,向往幸福并有意识地为之努力时,你会面临一个选择。你不能拥有全部,你不能在人生的征程中一方面满足自己的各种愿望,另一方面又希望实现有价值的目标或过一种你或他人都会尊重的生活。明确承认幸福是人生目标会使你同时认识到应该按一种方式而不是另一种方式来思考及安排自己的人生。生活给你提供了各种选择机会,你必须作出决定。几个世纪后,了解到更为复杂的讨论的西塞罗仍然认为:这个故事就每个人的人生及人生态度道出了某种深刻的东西。
幸福与快乐
在对上面这个故事的不同讲述中,那个不知廉耻、行为不检的女人通常是邪恶或快乐。在我们的道德哲学传统中,如果说快乐是一种不好的、不可取的获得幸福的方式,这似乎有些奇怪。约翰·斯图亚特·密尔是功利主义传统的主要创始人,他实际上将幸福定义为快乐、没有痛苦。但是即使我们不承认快乐事实上构成了幸福,由快乐的反面美德构成幸福的看法也仍然显得有些古怪。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古代伦理思想在概念上赋予幸福的内容是不同的。
古代伦理思想中的幸福并非指感觉良好或心情愉悦;它根本不是一种感觉或情感。幸福与否,是就人生整体而言的,因此对幸福的讨论也就是对幸福人生的讨论。不走运的是,对我们来说幸福并不仅仅指人生,还包括那些时刻和转瞬即逝的经历。正因为考虑这些不同的方面,现代关于幸福的讨论很快便让人迷惑不解。在古代伦理学中,对幸福展开伦理讨论的角度决不同于“感觉良好”。
有时你会从你的日常生活中退后一步,思考自己的整个人生。你可能由于一次危机而被迫这样做,或者是要经历你人生中的一个阶段,例如,正如赫拉克勒斯的故事一样,不再是青少年而是成年人这一转变促使你思考自己一生要做什么,你的价值何在,以及什么对你最重要。对于古人来说,这便是伦理思考的开始,是伦理反思的切入点。一旦你有了自我意识,就会面临选择并要处理这样的情况:某些价值和行动排斥其他的价值和行动。你要问自己:你所有的关注点是如何结合在一起的,或者如何未能结合。所有的古代思想家都认为,通过使自己的关注点顺应自己的最终目标telos,你追寻的是如何使人生有意义。因为,那些不能以任何全面的方式将自己的关注点结合在一起的人们基本否认了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否认这一切结合在一起构成了自己的一生。
关于你的人生前景、人生中所表现的价值,你能讲出什么呢?一开始,可能不多。只是在思考了一些伦理学说之后,你才会对什么样的价值支配了你的人生这样的问题产生一个较明晰的看法。但有一点,即使在寻求理论帮助之前便可以肯定:正如自普罗迪库斯以降的哲学家都赞成并由亚里士多德最广为人知地提出的,人们都认为自己的最终目的是获得幸福,人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过一种幸福的生活。(因此古代伦理学说被称为幸福论,取自希腊文eudaimonia,意为幸福。)
为什么这一点应该如此显而易见?如果通过快乐或感觉良好这样的概念来介绍幸福,便不会如此一目了然了。但是幸福符合我们的最终目标所拥有的形式上的特征,也就是说,甚至在我们开始询问幸福涵盖哪些内容之前,幸福的人生也是要满足某些要求的。任何可能被包含进幸福的内容,如美德、快乐等,都必须满足这些要求。将你的所有关注结合在一起的整体目标应该是完整的: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一目标,而不是为了别的什么。这一目标也应该是自足的:它不会放弃你生命中任何对美满生活有价值的部分。这些尽管有深刻含意,却是常识。在常识或直觉这一层面,幸福是唯一的目的,在完整而又自足的整个人生中,这是一个能够理解的人生目标。我们为了幸福而去做其他的事情,但是为了某种进一步的原因而需要幸福,这听起来没有什么道理。而一旦我们生活得幸福,我们便不缺任何使我们生活美满的东西了。这些在古代幸福观中是显而易见的。但亚里士多德立即指出,它们说明不了什么,因为在如何对幸福进行分类这一点上存在着很大的分歧,关于伦理学的不同思想流派均源于此。
然而,有一点从一开始便是肯定的。幸福是拥有一个幸福的人生——是指你的整个人生。而快乐更自然地被理解为一种片断式的感受,是你此时所感而非后来所感。它是指你在完成构成自己人生的各项活动时的感受。你可能在享受一顿饭,一段交谈,甚至是此时而非彼时的生命。但是按照古代的思考方式,你不能够此刻幸福而彼时不幸福,因为幸福是相对于你的整个人生而言的。
因此我们就会发现为什么在普罗迪库斯的故事中,快乐所起的作用就是提供一条通往幸福的明显歧途。快乐使我们关注此时此地,以及眼前需要满足的愿望;这就妨碍了人的自我控制能力和理性的整体反思能力,而这种能力正是要投身于有价值的事业的人生所必需的。快乐是短暂的,幸福是久远的。所以,与现代看待这个问题的角度完全相反,快乐似乎连被涵盖进幸福的潜在可能性都没有。你的整个人生怎么能够专注于快乐这种一时的满足呢?这样做的人犯了大错,因为他满足于眼前的快乐,而失去了对人生其他内容的适当关注。
事实上,在古代伦理学中,把快乐当成伦理目标的享乐主义一直处于防守姿态。反对者乐于将此解释为:在人类对快乐的追求中,某些方面本身就没有什么价值。但这只是启发性的说法。真正的问题是:把快乐当作指导人整个一生的目标是有缺陷的。这一点从两种主要的享乐主义学说中便可见一斑。
亚里斯提卜建立了昔兰尼学派,名字源于他们在北非昔兰尼的家乡。它并不是一个自成一体的学派,但是其成员都认为我们的最终目的,即我们在我们所做的每件事情中所追求的是快乐。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