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古典哲学的趣味 [5]
乔伊特关于《理想国》的诠释经久不衰。在讲英语的国家，它的生命力超出了理想主义者的哲学及产生这一哲学的政治辩论。即使在今天，人们也通常认为：阅读这本书的简便办法就是把它当作理想主义者的政治宣言，在此宣言中形而上学和伦理学诸问题在理想国这一框架内得到展开。对于这些思想到底有多少“实用”价值，学者们莫衷一是：有些学者仅把它们当作激发人的理想的力量，其他学者则把它们视为蓝图，可以直接付诸实践。而在20世纪，对这本书的一般反应却来了个大转弯：从尊重到敌视。维多利亚时代的政治较量一结束，《理想国》就与更幽暗、更现代的观点联系到了一起。从20世纪30年代开始，“卫国者”的观点已被看作极权主义，有时甚至是法西斯主义的观点，而柏拉图要普及大众教育和文化的主张更被说成是宣传鼓动和洗脑。
《理想国》是政治蓝图吗？
“是否《理想国》揭示了三四个伟大的真理，在柏拉图看来，用国家的形式来表达他的思想最自然不过了？……借助希腊城邦，柏拉图向我们展示了他的想法——关于神的完美，即善的想法，它似眼睛能望到的太阳；关于人的完美，它是公正；关于教育，它始于青年时期，并在其后的年月中延续；关于诗人、智者和暴君，他们不是人类真正的老师，是邪恶的统治者；关于‘这个世界’，他们的体现；关于一个国度，它不存在于大地，而高悬于天空，成为人类生活的模式与规范……我们从而不必讨论柏拉图所描绘的国家是否具有现实性……因为他的思想可行与否与其所蕴含的真理没有任何联系。”
本杰明·乔伊特，《理想国》英译本前言
“哲人王即柏拉图本人，而《理想国》是柏拉图获取王权的声明。”
卡尔·波普尔，《开放社会及其敌人》，第一卷
今天，尽管人们已不再那么激烈、那么愚蠢地抨击法西斯主义，却极少有教师认为《理想国》蕴含着可以效仿和鼓励的积极思想。更常见的说法是，它蕴含着一套令人厌烦的、精英主义的而又排他的政治主张，即使是那些一直被教育要学会容忍和包容的学生，也能够毫不费力地提出批评意见。然而，最根本的假设没变：本书的主旨是对理想的政治共同体进行描述，这个共同体的组织和结构为政治辩论所涉的真正问题提供了答案。
《理想国》的政治理想
“柏拉图并非一个理想主义者，政治上极权主义和社会有机体论与他的想法是格格不入的。他眼中的人类社会，既不是原子或个体的简单并置，也不是一个自顾自地发展而与其个体成员无关的超级有机体。它是由个体组成的群，由一个共同的目标结合在一起，能够合作共事。”
约翰·怀尔德，《柏拉图的现代敌人及自然法学说》
“我认为柏拉图的政治纲领，从道德上来讲远非优于极权主义，而是基本上与其一样。”
卡尔·波普尔，《开放社会及其敌人》，第一卷
在这方面它一直如此实用，而且引发了如此之多的哲学研究，以至于使人很容易忽略一点，即将《理想国》解释为本质上属于政治学说是维多利亚时代的做法，而我们已不再拥有像维多利亚时代那样的理由把这部著作当作一种能够引起共鸣的政治典范来研读。只要看一看自19世纪以来关于这本书的诸多相互矛盾的阐释，这一点便很清楚了。政治角度的阐释之所以一直存在，在当前其部分原因是，作为政治哲学著作，它易于评论。因此它一直被作为一种教学工具，充当一个轻而易举便被攻破的靶子。然而现在对这部著作的类似评价已经尽其所有，许多学者正越来越关注阐释本身的基础。
探究背景与文本辩论
《理想国》是一部政治著作吗？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没有一个简单的答案。但是当发现政治角度的阐释只有极短的特定渊源时，你可能很想自问（如果你已经读过这本书）：你当时是受到什么启发来读这本书的？为什么？你可能想回顾它的文本，并且怀疑当时自己受启发去阅读本书的方法是否是最好的方法。
《理想国》的一个显著特征，就是对理想国家的叙述仅占该书的一小部分。它过于简短粗略，不足以被称为政治行动的“蓝图”，而且也不是该书的主要框架。这本书的主论题在第二卷的开篇提出，在第九卷的结尾作答；它包括柏拉图试图回答的这样一个问题：“我为什么要讲道德？”讲道德似乎是让他人而不是我本人受益。我在生活中为了追求个人目的而忽略或侵占了别人的利益，这样做难道不是更好吗？柏拉图认为，对一个人来说，即使在现实世界可能有的最糟糕的环境中，遵奉道德至上的生活从理性来看也应该被当作最好的生活。为了说明这一点，柏拉图使用了理想国家作为比拟对象来解释讲道德的人的灵魂结构。正如他在论证的最后所说，理想国家向我们展现了这种抽象结构，讲道德的人认为这是一种理想得到内化、变为一种期望过上美好生活的愿望。但是理想国家说并不是统领《理想国》全书的观点，柏拉图提出的关于现实世界的问题也无法在不完成书中大部分论证的前提下借助于一个理想国家说来解决。
显然，这仅是描述该著作总体计划的开始。你可能要自问，理想国家说在说明个人灵魂的结构方面起了什么作用？与柏拉图在对话集《政治家篇》和《法律篇》中的政治讨论相比，《理想国》中的政治观点有多少严肃性？最为根本的是，你可能要问，将理想国家说引入到关于个人道德的论争中是否是柏拉图的一个较好想法？当然，它是柏拉图更具启发性的观点之一。
为什么自19世纪中期开始，人们常常将《理想国》主要视为一部关于政治学说的著作？显然在某种程度上，维多利亚时期的人们，以及后来的几代人，已经利用《理想国》来形成他们自己的观点，并且通过研究这部著作知道有必要这样做。柏拉图笔下的卫国者被那些为建立一个更公平的社会而操心的维多利亚时代人士看成是精英统治者，也被那些为极权主义国家而焦虑的20世纪思想家们看成是法西斯主义的老大哥。但是假如从《理想国》中能够得出如此不同的结论，我们究竟还能不能在其中找到一种单一的政治哲学呢？
这可能是个令人失望的想法。它促使人们反思这样一个问题，即并没有真正的理由对这本书作客观的阐释和评价，每一代人甚或每个读者心目中都有自己的《理想国》，或至少推衍出其中的政治哲学。跳出后现代学术圈，这种结论似显悲观。这本书确实似在言说某种问题，读者的关注点不同，便会出现论争。它以一部哲学著作的面貌出现，鼓励我们通过理性的争辩和讨论来发现真理。
对《理想国》的阐释千差万别，我们不应据此就认为这落入了阐释的相对性，而应认为这显示了文本的丰富与深刻。自乔伊特以降，即使这部著作的政治内容被极度渲染，但对文本的解读却鲜活而富有创见；在文本的末尾，我们可以做一回顾，看看文本中蕴含的不同思想还有多少可以发展丰富。《理想国》进入并深化了19世纪和20世纪的许多政治讨论，我们对其进入和深化的方式深感钦佩。研读一部古典哲学著作的方式可能是一条双向路径，《理想国》便是一个最佳例证。对一部古典哲学著作进行讨论会丰富这种讨论，同时这种讨论又会提供一种解读这部著作的视角。
人们易于把《理想国》不断变化的命运视为一种警示：当一部古典哲学著作被当作某种“适于思考”的东西，脱离了支撑物（即柏拉图的著作整体）或者采取到目前为止我们所接受和研读它的方式时，情况会怎样呢？但是我们也可以更虚心地接受教训，在研读一部古典哲学著作时，我们应该至少明白三点。第一，我们阅读和阐释这部著作时，应把精力集中在文本本身的研读上。第二，从哲学角度讲，什么更突出、更有趣？什么会使我们更聪慧？对于这样的问题，要有我们自己的设想。第三，我们研读的著作是否能够激发自身富有创意的哲学思考？这些因素可能影响力不同，并以不同的方式发挥作用。从《理想国》的研读史来看，我们知道了一点：不了解这些因素可能会导致毫无结果地去争辩这些彼此冲突的阐释孰是孰非。
如果我们对第一章的结论进行思考，就会发现：有时古典哲学中的一个问题可以立刻使我们介入其中，但是现在，我们也会发现这种态度中的潜在危险。我们还应该警惕自己看问题的方式，其中个人哲学兴趣的变化会对我们确定古代传统中哪些哲学问题有趣这方面产生影响。由于读者兴趣的变化，一部著作的地位会从边缘到中心，从伦理著作变为政治著作，最极端的例子应属《理想国》。其寓意并不是说我们对《理想国》的阐释仅是自己的偏见，而是说我们应该清楚自己在哲学上的兴趣及其所起的作用，以便减少它们对我们的潜在影响。我们对古典哲学的某些部分丝毫不感兴趣，而对另一些却非常熟悉。有时我们不应将它们与现实联系起来，而应该关心我们对其进行阐释的传统。
对古典哲学思想的研究可能在第一章听起来还算容易，但现在听起来可能更难了。对于古典哲学中的许多文本，尤其是像柏拉图的《理想国》这样的最著名的文本，正确的方法当然是把它们既当作可供阅读和辩论的文本，又当作就其自身而言属于我们之前悠久的研究史中的研究对象。毕竟，这是我们所期望的。当我们开始阅读古典哲学家的作品时，我们像是第一批探索者；但是不久就会发现，我们与它们相隔不仅仅是二千年的历史，中间还有许多阅读和撰述它们的传统。在找到把我们和古人分开的因素后，在找到我们所研究的“经典”文本不断变化的原因后，我们更多地从哲学上讨论这些因素，而不是将其与哲学讨论分离开来。
第三章
幸福人生：古代与现代
你要选择
任何研究古代世界哲学的人都熟识普罗迪库斯关于大力神赫拉克勒斯的选择的故事。普罗迪库斯是公元前5世纪一位所谓的“智者”，即专事研究的知识分子。我们是从后来的作家色诺芬那儿知道这个故事的，他记述了哲学家苏格拉底的谈话。
在苏格拉底与友人亚里斯提卜的谈话中，亚里斯提卜坚信：当你想要什么的时候就该去拿到它，而不要拖延对愿望的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