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古典哲学的趣味 [14]
伊壁鸠鲁同样反驳了对立的观点,他认为如果人们以毫无偏见的眼光去观察世界就会发现它不是设计或至少不是极完美设计的产物。例如,世界上大部分地区不适合人类居住,人类生存的努力常常受到威胁,自然因素的无常(干旱、飓风等)、恶劣的环境以及其他物种的侵犯都让人类的生存变得非常艰难。婴儿时期的无助和自然武器的缺乏使人类在与其他物种的生存竞争中并不占优势,诸如此类。
只有针对上天创造世界是为人类谋福利的观点,伊壁鸠鲁的反驳才是有力的。即便如此,对方同样作出了回应:人类遭遇的困难也许是因为对世界进行理性设计时所用的原材料太低劣。而伊壁鸠鲁从未真正意识到,倘若自然的产生没有任何目的,他便很难解释原子的偶然碰撞会导致各物种对环境惯常的良好适应力。
古代理论与现代世界
这些古老的争论被大大地简化了。早在古代,犹太人和基督徒就接受了柏拉图在《蒂迈欧篇》中阐述的哲学观点,认为他的解释恰好与《创世记》中上帝造物的故事一致。这不足为奇,因为犹太基督徒信仰的上帝便是造物主,这个造物主意在使这个世界良好运转。另外,人类在世界上受到特殊的眷顾。中世纪,设计论曾一度盛行:世界万物,包括人类(其实尤其是人类)都是由上帝设计并且创造出来完成自己在世界上的使命的。人类是这个计划的特殊受益者,所有其他创造物都是用来为人类服务的。
亚里士多德的观点在中世纪被再次发现以后也被纳入了设计论,因为亚里士多德的目的论符合神学的一种解释框架,即世界是由设计师上帝创造的。而亚里士多德本人更为微妙的观点则被忽略了。这一时期似乎只剩下两种观点,即世界是神圣设计的结果或世界仅是偶然事件的产物。后一种观点直到文艺复兴时期才再次得到重视,此时伊壁鸠鲁的观点再度盛行并激发一些哲学家抛弃了整个中世纪的世界观。
中世纪的世界观包括了亚里士多德的哲学思想,而且很大程度上是以这些思想为基础的。但在发展过程中,他的思想却被大改特改。亚里士多德的自然观,包括他关于自然万物的目的论,都成为一个庞大的神学体系的一部分。在这一过程中,随着他的观点被凝固为一种体系并日益被视为一个完整的、无所不包、无所不知的稳固的体系,他本人那种试探性的、合作的研究方法则被渐渐淡忘。中世纪诗人但丁将亚里士多德称为“智者的导师”——换言之,无所不知的大师,这与亚里士多德本人带着好奇与惊异的探索精神相去甚远。
文艺复兴时期的新学取代了亚里士多德主义体系,但由于这一思想体系在大学中已经根深蒂固,因而它的影响惊人地又持续了很长时间,并且变得自我封闭,保守地排斥任何新思想。曾被罗马天主教奉为至尊的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和政治思想也遭遇了同样的命运。对亚里士多德思想的僵化理解同样导致了人们简单地摒弃他的思想,而不去细致地挖掘它们。早在亚里士多德被奉为伟大的权威的时代,一些颇有见地的思想家就经常抵制这种权威,而与此同时也摒弃了亚里士多德本人的观点。由于亚里士多德的著作十分令人费解,对其思想的敌对态度开始在各种书中传播开来,那些从来没有真正将亚里士多德作为一个哲学家来研究的人也就轻易接受了这种态度。直至今天,仍可经常看到一些人对亚里士多德持有偏执的敌意,他们对于亚里士多德的了解仅限于断章取义的几句话,并简单地视其为应当摒弃的权威。
这只是后世传统脱离原本的语境,对古典哲学思想断章取义、嫁接挪用的一个典型例子。有时这种做法是令人鼓舞的,会引发新的卓有成效的思考,比如19世纪对柏拉图《理想国》的政治解读(见第二章)以及中世纪大部分时期对亚里士多德的理解。但是倘若这种解释性传统延续过久(尤其是没有与之抗衡的严肃观点)而变得僵化和教条化时,结果可能会显得自相矛盾,并导致对这些观点的敌视和不假思索地排斥。这会更加阻碍我们回归原作,并从我们自己的视角进行解读。
亚里士多德与权威
“对真理的探索一方面很难,另一方面也很容易。这一点从以下事实便可看出,即没有人能完全掌握真理,同时,也没有人与真理彻底失之交臂。事实是每个人对事物的真实属性均有一定程度的认识;虽然作为单个的个体,他们对真理的贡献甚微或几乎是零,但当所有的贡献集合起来便有了可观的积累。因此,由于真理像一个容易击中的目标,没有人会失手,从这个角度说探索真理是容易的;但我们要掌握整个的真理,而不是某个特定的部分,这便是难点所在……我们应该感恩,既要感谢那些我们可能同意其观点的人,又要感谢那些表达了较为肤浅观点的人,因为通过展示思想的力量,这些观点也是有所贡献的。”
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第二卷,第一章
“当一个经院哲学家跟我讲亚里士多德曾经讲过时,我只会设想他的用意是让我怀着世俗对那个名字所拥有的敬意和屈从来接受他的观点。对那些习惯了屈从于那个哲学家的权威而放弃自己判断的人这会产生立竿见影的效果,因为往往不可能先考虑到他的为人、作品和声望。习俗在亚里士多德这个名字和一些人心中的赞同与敬意之间搭建了非常紧密而又即时的联系。”
乔治·贝克莱主教
图6 亚里士多德像:严肃认真
第六章
一切始于何时?它们究竟为何物?
一切始于何时?它们究竟为何物?
很多人都曾满怀期待地将目光转向希腊哲学的开端,结果他们却发现在此遇到的第一位哲学家,公元前6世纪的泰勒斯竟公然宣称“水是万物的本源”。任何一个教授古典哲学的人都不得不面对这一命题可能引起的迷惑。对于哲学传统来说,这是一个古怪的开端。然而6世纪发生的某些事为哲学赢得了菲洛索菲娅或爱智慧的名号,我们可以把这看作是与哲学相关的。那么,它到底是什么呢?
正如我们所见,古代哲学门派纷繁且喜好争论,因此这一问题确实难以回答。几乎没有什么能郑重其事地把从泰勒斯到古代末期的诸多哲学家联系在一起。确实存在一个传统,但这是一个混杂、纷争的传统。
由于希腊哲学在文化上的巨大声望,它时常招人嫉恨;那些自认为在文化上被边缘化的群体有时会宣称,希腊哲学根本不具备原创性,它只不过是未经许可从别处拿来的一种传统——通常从相关的群体处拿来。早期教父们认为异教哲学家从犹太经文中窃取观点,20世纪的非洲中心主义哲学家则认为他们盗取了埃及神秘宗教的思想。但是这些观点在历史上都无从考证。
关于希腊人独创力的不同看法
“令人敬佩的是他们在智力上的充满活力和独立精神,他们借此追求连贯的体制,却没有因为亦步亦趋地抱守思想而在得出惊人的结论时畏葸不前。很可能是因为与东方宇宙学和神学的接触释放了他们的想象力;这确实给了他们许多启发。但理性是他们的原创。我们认为哲学是一个希腊式的观念。”
马丁·韦斯特,1986
“难道柏拉图不是在用希腊文写作的摩西吗?”
阿帕梅亚的努梅涅斯(公元2世纪)
“既然希腊人不但从埃及人、迦勒底人和其他外国人那里抢劫了其他学科,而且即使是现在还在劫掠彼此的文学声誉,那么如此看来说希腊人会窃取犹太人的信仰,也就不足为怪了……
希腊人在智慧原创方面一无贡献(唯一值得称道的不过是文字上的灵巧流畅),他们所有的成就都是从外国窃取,因此有理由相信希腊人意识到了犹太人的话语的力量并且对此下手……不是我把他们看作窃贼,而是他们自己的言行的确如此。”
尤西比厄斯,凯撒里亚主教(约260-339)
希腊人自己倒并不认为哲学是他们的原创;他们认为它来自希腊之外的各种不同的资源,多数来自东方。那时的希腊人并不把原创看得如此重要,他们也确实认为自己在哲学研究上表现得卓尔不群。实际上,即使我们是在读出自如晦涩的泰勒斯之笔的作品片断,也可以读到一种有趣的、与众不同的思维方式。
理性的传统?
是什么使它(这种与众不同的思维方式)哲学化?通常这一过程最明显的特点是诉诸理性和辩论。即使是如此笼统的表述,这个命题也毫无疑问是正确的。哲学家以此著称:他们为自己的推论辩护,同时反驳对手;他们要求别人就其主张提供理由,同时又为自己的主张给出理由。虽然这可以把哲学与诗歌等门类区别开来,但是这并没有给出哲学活动的明确过程,或者使哲学区别于其他智力活动。理性和辩论有许多种,哪一种有价值呢?当我们审视前苏格拉底时代所产生的不同思想时,很难从中发现某种单一类型的推理,或对某种单一类型的辩论的需求。
前苏格拉底时代的第一批哲学家包括来自小亚西亚的米利都的泰勒斯、阿那克西曼德和阿那克西美尼,他们热衷于提出宇宙论,致力于对我们所居住的世界作出理性解释。亚里士多德曾敏锐地指出,他们关注其所称的物质性起源,即我们的世界是由什么组成的。对于这个问题,我们发现他们给出的答案来自水、气和“无形无质体”等方面。这种解释简约得惊人,它同时为大千世界里纷繁复杂的物理现象提出了解释。有鉴于此,这些对世界提出解释性猜想的哲学家,常常被看作科学的先驱。但是显而易见,这些纯粹推测性的理论不可能与科学探究得出的准确概念进行有效地比较。公允地说,前苏格拉底时代的哲学家们是过渡性的,他们身上有着一种类似后世的哲学和科学那种意图解释世界的智力冲动。
图7 后世所作阿那克西曼德像,所持日晷被视为其本人的发明
其他前苏格拉底时代的哲学家对科学并不感兴趣。埃费苏斯的赫拉克利特以晦涩难懂的名言警句而著称,他以火为世界万物的本原,并把这个命题与个体的自知相联系。他对这两者的描述都诉诸理性(逻各斯),这里的理性既指个体的理性,也指个体理性应该努力遵从的宇宙大道;但对于这个命题,赫拉克利特并没有提出什么理由或论据来使我们信服。科洛封的色诺芬尼以理性和辩论来消解对诸神的天真信仰。在他的学说中,我们第一次清晰地看到在用某种被其辩称为更合理的东西来质疑和取代常规信仰的过程中,理性派上了用场。他以令人信服的方式说明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