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古典哲学的趣味 [11]
在怀疑论者的故事中,许多地方令人难以置信或看起来牵强。另外,还有一些问题是潜伏着的,这里仅提出几个。怀疑论者在什么范围内没有信仰?这种无信仰状态是否只适于他所调查的事物?若是这样,他会不会有一些信仰,即那种不难理解的信仰?无论怎样,如果怀疑论者给我们讲如何获得平和的心境,别人如何做不到,而怀疑论者却做到了,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呢?没有信仰的他们又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呢?
古代的怀疑论是最有趣、最微妙的哲学主张之一。与其主张独断论的堂兄弟一样,它包含关于理性的有力假设,虽然这些假设具有颠覆意义而不是积极意义。古代的怀疑论比现代怀疑论形式更丰富多彩,后者多局限于对知识的抱怨,因为不加鉴别地接受一些题材可能会抛弃了另一些题材。与现代怀疑论者不同的是,古代怀疑论者对在哲学领域内部占有一席之地并不感兴趣。他们认为,哲学上的理性在实践中总会削弱自身。
苏格拉底为古代怀疑论的另一支脉提供了一种供选择的启示,这个支脉自公元前3世纪中期直到公元前1世纪该支脉结束这段期间取代了柏拉图学园。这些学员认为,按照柏拉图的思想进行哲学思索应该采取苏格拉底的做法,即削弱他人的观点,但不提出你自己的观点。因此怀疑论的学员们花费了很多时间争论攻击式辩论(即不出自他们自己的任何立场而只是出自对方接受的前提),反对独断论哲学家。他们认为,独断论哲学家(主要是斯多葛学派)的主张论据不足。与皮浪怀疑主义者不同,这些学员没有对幸福或平和的心境发表主张。他们关于理性的假设,只是说独断论哲学家总是过于草率。他们的观点可以从内部被推翻而无须依靠建立其他的观点。
知识的种类
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看过关于知识和信仰的大胆而激进的观点,积极和消极兼而有之。然而,如果我们的印象是,古代对知识的关注总是集中在智慧与理解上,那便是受了误导。我们也能发现这些关注点与现代关注点有重合之处。例如,柏拉图提出了有趣的主张来抨击相对主义的知识论,这些主张不依赖他本人的宏大叙述中的任何特殊要点。柏拉图在对话集《特埃特图斯》中反驳过普罗泰戈拉,普罗泰戈拉这样的相对主义者则声称:一个人有一种真正的信仰意味着某件事物对他来说是真实的,因此真理对于信仰者来说是相对的。这个发现乍看起来可能令人轻松,尤其是因为它化解了所有的矛盾。风在我看来是热的,而对你来说是冷的。我们两个都对,没有什么要争辩的。但是,普罗泰戈拉将他的相对主义学说作为一种理论,作为某种我们应该接受并认真对待的事物予以提出(只要是为了从我们的争执中解脱出来)。但假如普罗泰戈拉是对的,那么他自己的学说的真实性对他来说也是相对的,即它只是事物呈现给他的方式。而我们为什么要接受以某种方式呈现给普罗泰戈拉的事物或对其感兴趣呢?如果我们认真对待相对主义,把它作为一种理论,那么相对主义是不能自圆其说的。(人们仍然在利用这一强有力论点的各种表达形式来反驳现代相对主义。)
柏拉图也对这一问题感兴趣,即当人们说我们知道具体的事实时,其意为何;这一点由斯多葛学派提出,他们将专长模式作为他们所谓的真正意义上的知识。但他们还提出了关于所谓理解的认识,尤其在一些现代认识论学说中,这种理解是对知识的一种思考方式。当你与一种经验的事实如此关联以至于肯定不会搞错时,你便拥有了理解力。斯多葛学派作了些努力来搞清楚这种情况成立需要什么条件。一般来说,讨论的事物应该对你产生影响,即给你留下印象。而这种印象一定要以合适的方式来自该事物——这种因果关系一定要合适。而这种印象一定不能来自任何其他事物,无论它与该事物多么类似。这些条件被当作一种会产生反面例子的挑战,在反面例子中,所有的条件都得到满足,但是我们不得不承认我们没有知识。学园派怀疑论者特别就这个话题与斯多葛学派展开了长期的辩论,其结果是斯多葛学派似乎又提出了更多的条件和修正意见。
最后,我们确实发现,在古代认识论学说的范围内,有一种学说看起来满足了现代学说所要求的条件,这就是伊壁鸠鲁学说。因为伊壁鸠鲁确实是在一种现代的意义上为怀疑论担忧,即人们不再认为我们的信仰可能会满足知识的标准,他认为自己必须确立知识的可能性来应对这种挑战。他不是从专长模式的角度,而是从知者与特定事物的关系的角度来思考知识。对于伊壁鸠鲁来说,我所知道的基本上是特定的零散信息,而我与这些信息之间的关系构成了知识。任何比这更宏伟的想法,都将被证明是由这些最基本的素材以最经济、最细致的可行方式构成的。
伊壁鸠鲁的学说在古代学说中并不具有代表性,严格意义上讲,它是经验主义的;也就是说,它始于并依靠我们的感官经验。我所知道的,都来自感官,因为只有通过感官传达给我的信息才没有经过中介的处理,才不会产生误差。我的寻常信仰历经了超越经验的推理过程,虽包含真理,却也蕴含了错误。这些错误之所以得以潜入,是由于人类有犯错的倾向。但是假如我只集中于感官所告诉我的一切,我便不会犯错。对伊壁鸠鲁来说,信仰和推理是错误之源,而并非像大部分其他流派所认为的那样,是我们改正错误的能力源泉。于是,仅当我开始在从经验获得的知识中加入信仰时,错误才会乘虚而入。因此,感官所传达给我们的,甚至还不如我们关于桌子和塔的叙述更丰富——当我们从远距离来判断一个方形的塔是圆形的时候,显然这是错误的。相反,感知的结果只局限于从特定的角度、在特定的地点等方面来看这个塔呈现给我们的是什么样子。因此我们拥有知识,因为我们不会在这方面犯错误。然而,我们可能对这个塔有错误的认识,因为我们作出的断言可能不恰当地估计了角度、距离等。结果,我们的知识与我们对周围世界的日常观察比较起来要有很大的局限性。
人们认为伊壁鸠鲁关于知识的学说并未给人留下特别深的印象。事实上,人们普遍认为它极度粗糙。然而,后来的伊壁鸠鲁派成员确实提出了对我们所认为的归纳问题的有趣类比,即我们如何从众多特定观察中对所有这类现象作出合理的归纳总结。例如,我们是否有理由这样归纳(“我们”指的是生活在意大利的伊壁鸠鲁派哲学家):由于我们所观察过的每个人都是要死亡的,所以生活在迄今为止未发现的国家(如英国)里的人类也是要死亡的?(哲学家菲洛德穆补充说,前提是那儿有人居住。这个例子就是他举的。)
经验主义者关于知识的学说,如强调知者与特定事实的关系,在古代认识论中不占主流。然而,即便只是粗略地考察了古代关于知识的认识后,我们也发现了古代研究方法的广度和多样性。古代认识论领域的学生会发现许多具有挑战性的学说和广泛的争辩传统。他会发现有几种理解知识的方法:智慧说、理解特定事实说、倾向于描述抽象推理的学说、倾向于描述基本感知的学说。他还会发现:人们不仅对知识投入了极大的研究精力,更普遍的则是关注信仰问题以及积极与消极的理性力量。
第五章
逻辑学与现实
教学大纲
如果你在大学专攻哲学,便会发现必须学会一些技巧,了解一些论题,这样才能学好这门课。你要学一些逻辑思辨和批判性思维方面的课程,要学习形而上学、认识论(或许是科学哲学)、伦理学及政治哲学(或许是美学)方面的论题。你可能还要学一些哲学史方面的课程,而学习这种课程的方式几乎就是对古往今来那些属于“其他”传统的哲学家进行批判,尽管你对那些和“你”同属一个传统的哲学家更多地怀抱敬意。
古代世界情况没有如此大的分野。自从柏拉图学园创建以来,不同哲学传统的哲学学校便成为学习、教授和传承哲学的主要场所。富裕的家庭也许会请哲学家庭教师,这些家庭教师都在某个哲学学校接受过培训。每个学校都可归于某个特定的哲学传统,该传统中的某些文本会受到青睐(有代表性的为亚里士多德和斯多葛哲学文本)。在很早的时候,哲学课程便包括三个部分:逻辑学、物理学和伦理学。这种情形出现得很早,人们往往将其(没有说服力地)归于柏拉图的分类。虽然显而易见的是,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在写作时头脑中都没有这样的课程结构;只是,这种结构更好地顺应了后来一些流派的利益,如斯多葛学派和伊壁鸠鲁学派。至此,我们已经讨论了该课程体系中伦理学部分的一个重要主题,也论述了被视为逻辑学一部分的知识学说,因为逻辑学曾被广义地解释为包括我们所称的认识论和语言哲学,当然还包括我们通常理解的更狭义一些的逻辑学,哲学课程还包括物理学,这在我们听起来再奇特不过了。
逻辑学
为什么逻辑学会变成哲学的一部分?这个问题自古以来便充满争议。有人认为逻辑学本身便是哲学的一部分,也有人认为逻辑学只是一种我们用来促进哲学学习的“工具”。无论怎样,我们都需要逻辑学知识来确保我们的辩论无懈可击,不给对手以任何反驳的机会,同时,帮助我们识破对方辩论方式中的漏洞。在古典哲学中,逻辑学具有去伪存真的作用。而逻辑学自身的发展常被认为可能会偏离哲学所关注的核心问题。
逻辑学是亚里士多德取得杰出成就的领域之一。在亚里士多德之前,没有系统的方法对各种辩论进行分类,从而帮助人们区分那些仅仅是看起来令人信服的辩论和通过有效推论得出正确结论的辩论(甚至今天也是如此,很多颇有影响力的人物将两者混为一谈,自己却引以为荣)。正是亚里士多德对有效辩论的概念加以系统化,建构了一个庞大的逻辑学体系。
亚里士多德逻辑学的核心观念是演绎法,希腊文是sullo-gismos。对此,他将之笼统地界定为:演绎是一种论证,即拥有了某些前提,则必然会产生某些结果,因为事物本来就是如此。更严格地说,演绎的结论是前提的必然结果。亚里士多德补充说,结论必须不同于前提,因此他并非在探究当现代的逻辑学家认为“如果p,那么p”是个有效论证时他们的目标为何。亚里士多德还认为,结论的真实性必须来源于前提的真实性,因此他也排除了那些无助于证明结论之真实性的冗余的前提。在这方面,他的观点同样与现代纯形式的推理观相左。关于亚里士多德的演绎法以及他的逻辑学的归类问题,研究者从现代形式逻辑学的角度展开了大量讨论(但没有结果)。
以现代眼光来看,亚里士多德逻辑学只是逻辑学的一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