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叔本华 [16]
情愿死,欣然死,怡然死,是安于现状者的特权,他们放弃并且否定了生命意志……他们自愿放弃了我们所知的存在,转而得到我们所认为的虚无。因为相对于那种存在,我们的存在是虚无。佛教教义把那种存在叫做“涅槃”,也就是毁灭。(《作》第二卷,508)
意志的否定
生命意志必须被否定——“如果要从我们这样的存在中获得救赎的话”(《作》第一卷,405)。救赎是一种宗教教义。叔本华热衷于把哲学探讨与基督教、婆罗门教和佛教联系起来。他声称,撇开神秘的外在表现以及近期堆砌的教义,这些宗教的核心都是一样的。甚至上帝也不够简洁明了:哲学意义是有神论者和无神论者一样都可以感受得到的(《作》第一卷,385),那就是,如果要在存在中找到真正的价值,我们必须摈弃作为人类的本质,或者拒绝它。真正的自我是生命意志(《作》第二卷,606),而这也是必须被否定的,所以,救赎存在于自我否定或自我摈弃中。“事实上,”他说,“什么也不能被视为我们存在的目的,除了一点认识,那就是我们最好不存在。”(《作》第二卷,605)在“生命意志的否定”中,个体反对在自己身上发现的生命意志的特殊体现,也就是反对自己的身体,反对自己的个体性。因此个体会尽可能停止为实现自我目标而奋斗,停止躲避苦难或者寻求欢愉,停止欲求种类繁殖或任何性满足——简言之,个体鄙视自身本质的意愿部分,不再谋求对意愿的认同。经过叔本华令人欢欣的散文式描绘,这种显然不惬意的状态变得似乎值得去寻求:
我们可以推断,一个人的意志如果不是像在欣赏美时那样短暂地沉寂,而是永远沉寂、彻底消灭的话(除了最后发出与机体同生共死的微光),他的生活一定是多么地幸福啊。这样的人经历了与自身本质的诸多艰苦斗争,最终彻底征服了,仅仅留下一个纯粹的认知性存在,一面反映世界的纤尘不染的镜子。没有什么再可以让他烦恼或惊异了;没有什么可以再感动他了,因为他已经切断了把我们同世界捆绑在一起的千缕意志行为之线,以渴望、畏惧、嫉妒和愤怒的形式把我们拽来拽去、使我们不断痛苦的千缕意念之线。(《作》第一卷,390)
那时我们经受的就不是坐立不安,压力重重以及心力交瘁;也不是从欲望到忧虑、从欢乐到悲伤的不断转变;亦不是构成欲求者终生梦想的永无满足、永无休止的希望。我们看到高于所有理性的平和,看到心灵如大海般的平静,看到深深的宁静,看到不可动摇的信心与安详,这种信心与安详仅仅在拉斐尔和柯勒乔描绘的人物相貌中反映出来就是某种十足的福音书。唯有知识留存,意志已然消失。(《作》第一卷,411)
意志的否定与对美的宁静思索具有密切联系。尽管如此,这种否定也不能通过美学途径来获得。它首先是通过一种圣人般的生活获得。这种圣人体会到自我主义、个体性以及整个现象世界都是一种错觉,并由此而生出正义与慈悲的情怀。所有事物在“自体”层面上都是一样的,这种假定的认识导致自我主义的彻底屈服,也导致人们将所有苦难都当成自己的苦难。这种“对整体的认识”因此成了“一切意志行为的消声器”(《作》第一卷,379),使得意志违背其自我肯定的自然状态。通向这种状态的另一条次要途径是苦难本身。这条途径在叔本华看来更为普遍,因为圣人般的生活不仅罕见,而且面对意志的诱惑极难保持(《作》第一卷,392)。然而,现实生活或悲剧艺术中也有这样一些人,他们的个人痛苦很长久或很强烈,最后生命意志破灭了。于是,仿佛“从苦难净化的火焰中突然闪现出一道银光”,救赎的状态就可能达到了。在这种状态下,人们摈弃所有欲望,人们超越自我,超越苦难,达到一种“神圣的平和、幸福和崇高”的状态(《作》第一卷,392—393)。
叔本华提出大量实践和经验,自认为能证实他对自我摈弃的描述:
寂静主义,即放弃所有意志行为,禁欲主义,即抑制个人意志,以及神秘主义,即意识到自身内部存在与所有事物的内部存在或世界核心的同一性,这些都有着非常密切的联系,因此任何人信奉其中之一便会逐渐接受其他思想,甚至会违背自己的意愿。表达那些教义的作家们尽管年龄、国籍及宗教信仰差别很大,他们的意见却是一致的,这一点最令人吃惊。(《作》第二卷,613)
禁欲者不满足于为他人祈福,当意志通过身体表现出来时,他积极寻求反抗意志的种种目的。[“人自身的苦恼”因此便成为行动的第四个刺激因素,另外三个是自我主义、恶意以及同情(《作》第二卷,607)]。叔本华这样描述禁欲者:“他身体强健,通过外生殖器表达性冲动,但是他否定这个意志,对自己的身体撒谎。”(《作》第一卷,380)与自觉戒除性行为——生命意志的最强有力的体现——相伴发生的,通常是自甘贫穷、不躲避他人的伤害或侮辱、斋戒、自我惩罚以及自我折磨。因为所有这些情形都是刻意追求的目标,所以禁欲主义不能等同于完全没有意志。后者必须是像“突然的银光”一样从苦难中产生的,是不可预料的;人可以蓄意筹划苦难,但是真正的救赎不是有意的,不是预先设计的。
与此同时,神秘主义仅仅是“意识到自身内部存在与所有事物的内部存在的同一性”。叔本华声称他能做到从哲学角度描述神秘主义者在主观经历中达到的状态。但由于这种经历不可言传,他就达到了哲学的局限所在:
当我的学说达到最高点,它便带有一种特征,因而以一种否定告终。因此在这里它只能讲什么被否定或放弃了……神秘主义者正于此时此刻积极地行进,因此在这一点上仅留下神秘主义。(《作》第二卷,612)
叔本华的书开头说“世界……”,结尾的确是“——虚无”。现象世界被人所否定,这些人的意志反对这个世界,反过来他们拥抱的仅仅是虚无;但是随后,从他们变化了的视角出发,整体世界就可以归零了。无意志的主体不赋予人的苦乐轮回以任何积极价值,而在拒绝那些拥有普通人类价值之事物的过程中找到一种新的价值。
不管我们对叔本华最终的理论是否满意,我们一定会担心它能否自圆其说。我们经常质疑能否把自我看做存在于一个消除了个体间所有差别的世界。但是,即便撇开这一点,有人也许还是会问:如果世界的核心是被憎恶的生命意志,正是“我”如此想要逃离的东西,“我”又怎么能默认“我”与世界核心同一这一平静观点呢?然而,可以这样来解答这种担忧。我们不能忘记叔本华对认知与意志行为的区分。去认知世界作为一个无处不在的、无目的的生命意志,这不同于当意志通过身体表达自己的时候与其合谋——不同于代表这个特定个体来实施意志行为。对叔本华而言,救赎是通过认识实现的,不是通过任何好的事态所获得的认识实现的。把世界看做一个并非与我不同的整体,这样的看法是有价值的,因为它把我从奋斗、幸福和苦难的单调工作中解放出来——而不是因为我渐渐认识到世界是好的。对叔本华而言,世界不是一个好事物,我也不是。但是如果退后一步,从普世的角度来认识这个糟糕之地,而不是在与其一小部分地区的毫无疑义的认同中继续意志行为,则还是可以抢救回一些价值的。
与意志否定相关的最后一个问题是,它是否始终注定是一种意志行为。如果我可以选择肯定或否定我的意志,那么在某个更高的层面上,我必定愿意否定生命意志。如果这个能识别肯定和否定的“更高的”意志行为不隶属于生命意志,这就不是一个矛盾:我就可以任意决定否定我的生命意志。但是,如果叔本华认为所有意志行为都是生命意志的一种形式,而且对生命的否定是我可以任意施行的,他的观点就很难自圆其说了。这个问题的最佳解决方法是声称对意志的否定仅仅存在于一个主体中,并不是一种有意识实施的行为。人对每种生物或是自身苦难的天然同情很大程度上克服了人的自我主义,于是他不可能再奋力追求那些从狭隘的自我存在中产生的目标。他对这点的另一种描述是“生命意志反对自身”。在《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的末尾,他写到的不是“那些否定了意志的人”,而是“那些其意志转而否定自身的人”(《作》第一卷,412)。有一点很重要,这里的媒介并非直接是我的。正如原先让自己拥有生命的不是我一样,反对生命意志的也不是我。这里的“施动者”是生命意志,是生命意志反对自身。所以意志的否定其实不是发生意志否定的这个人的一种意志行为。然而,叔本华有时候写的似乎就是这样的。那些其意志反对自我的人必须时常与对意志的肯定进行“斗争”,而肯定意志是身体的自然状态;他们必须“通过自我强加的一切形式的摒弃行为全力斗争,坚持这条道路”(《作》第1卷,391)。我内在的生命意志是顽固的,即使它先前被圣人般的行为或沉重的苦难所破坏,它还会反过来肯定自身。所以这样一来我就必须继续希望否定意志。
悲观主义
叔本华的哲学悲观主义体现在两个互相联系的论点上:一是对每个人而言,不出生更好,二是整个世界是所有可能的世界中最糟糕的。对第一个论点的论证基于这样一种看法,即对普通的奋斗者而言,生命必定包含苦难;还基于这样一种观点,即所有的满足仅具消极价值,是苦难的终止。叔本华从这里延伸到如下一种观点:人类存在中所能得到的任何满足都无法弥补生命中所必须包含的苦难。就好像是在天平上,与任何苦难,即便再小的苦难相比,没有什么满足感能平衡它们。光凭世界上存在恶这一点,世界不存在比世界存在要好——我们应该希望不仅我们自己没有存在过,而且我们必须受苦的这个世界也不曾出现过(《作》第二卷,576)。总之,我们的状况是“不存在会更好”(《作》第二卷,577)。
其实这个观点我们并非不得不接受。人生是无目的的,人生必定包含苦难,没有任何满足可以抹去任何一种痛苦带来的罪恶——这种看法很有道理;在这个意义上,叔本华援引的彼特拉克的一句诗,“一千种欢愉都弥补不了一种痛苦”(《作》第二卷,576),就是正确的。同样,还有一点可能也是正确的:不能保证存在比不存在要好。如果像叔本华另一个不无道理的断言所说的那样——“十个人当中有九人在不断与欲望作斗争,总是费劲费力地在毁灭的边缘保持着自我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