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叔本华 [15]
叔本华环顾世界,发现世界遍布着苦难——挫折、乏味、痛苦和悲惨。或许有人认为这只是一个个人倾向问题。也或许会有人指出人生中存在着好运、单纯的快乐、满足以及付出诚实劳动后的回报。如此说来,叔本华莫不是仅仅在关注高度筛选过的人生况味?果真如此,那他的悲观主义就是肤浅的,无缘无故的。但事实并非如此。无论是否同意他的观点,我们都应该看到他在探讨关系人类存在价值的一些影响深远的结论。存在则必会受苦;与不存在相比,存在并非更可取。现实如果从未存在过就更好了。这些主张使叔本华成为一个具有哲学意趣的悲观主义者。
第一个观点是,苦难在任何个人的生活中都存在,不可消除。作为物质的、活生生的生物,我们的日常生活就是为目标而奋斗。然而,叔本华认为,一个奋斗的人,一个意识到自身目标以及目标是否实现的人是一个受苦的人。其中部分原因可从利己主义的角度来理解。芸芸众生,人人都必须奋力图存,这就会出现目标的冲突,而阻止同情心的神秘介入就必定产生苦难。既然同情心不是普遍存在的,甚至不是广泛存在的,那么生活在众生之间的个体生命就很有可能包含一些受苦的插曲,还有一些让他人受苦的插曲。
然而,意志行为本身在另一种意义上与苦难紧密相连。首先,意志行为不会源自完全充足和满足的状态。个体只有在经受某种缺乏或不足的时候才会奋斗,而经受缺乏就已经是一种形式的苦难。其次,在事件发展过程中,个体的有些奋斗目标没有得到实现。如果个体没有实现某个目标,那么个体原有的缺乏状态就延长了。这种事实与意识到没有实现目标的状态一起又导致进一步的苦难。或许我们可以想象某个个体总是成功地实现了奋斗目标——这对叔本华而言也是无济于事的。因为,当我们实现一个一直为之奋斗的目标时会发生什么呢?此时达到的的状态叫做满足或者幸福。但是,叔本华说,这种状态仅仅相对于刚刚消除的不足是有价值的。满足感只能存在于一个受过苦的个体里,而其价值也只是相对于某个特定的受苦阶段而言的。叔本华在陈述时说,满足是消极的,痛苦是积极的。痛苦是可以感知的东西,而满足是一种缺席;得到满足仅仅是通过消除所感到的不足而退回至中性状态。感觉不到不足,因此就没有奋斗目标,仅仅是这样的状态本身就毫无积极价值。如果像这样持续一段时间,那就只是无聊了,叔本华常说无聊是人生的普遍特点之一。最后,目标的实现永远不能使人完全停止奋斗。“每个欲望一旦满足,新的欲望又产生了”:不管实现的是什么奋斗目标,很快就要继续为新的目标而奋斗,因而继续遭受进一步的的苦难。因此奋斗无法消除苦难本身。只要我们存在,我们所做的任何事情都无法阻止我们产生意志行为,也就是说,我们必须受苦。
有一点对叔本华而言很重要:虽然生活包含苦难,却不能通过苦难有任何积极意义来弥补。很多生命事实上能在苦难与满足之间保持平衡,这样才足以使人忍受生命。
这是几乎所有人的生活:他们有意念,他们知道自己希望什么,他们为此而奋斗,所获得的成功足以使他们免于绝望,所遭受的失败也足以使他们免于无聊,免于无聊带来的后果。(《作》第一卷,327)
但是如果仅仅考虑苦难的存在,探问包含苦难的存在是不是好事,那么我们就不能说苦难可以通过远远高于存在本身的某种好处而得到弥补。一般的苦难要想得到弥补,那必须是:一个个体的人的存在是件单纯的好事,不管发生什么。而我们即将看到,这是叔本华彻底否定的。但到目前为止,如果接受他的观点,我们至少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任何人可以获得的幸福都一定与苦难有着密切关系。想象一种没有苦难的存在就是想象一种并非人类个体的存在。
死亡
对于存在的最明显的事实——我们的存在将会终止,我们每个人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呢?我们的确倾向于畏惧死亡,但叔本华认为这种畏惧不是基于好的理性的缘由,而是因为我们是生命意志的体现:“对生命的无限依恋”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情感,一切动物皆然(《作》第二卷,465)。如果死亡的过程涉及痛苦,那么畏惧死亡也许是正当的。但那样一来,畏惧的对象就是痛苦而非死亡。叔本华列举了几个熟悉的论据来说明畏惧死亡是不合理的。其中之一是对称论:我们出生以前并没有无限期的存在,而那对我们而言是一件无关痛痒的事情,那么我们也应该同样看待自己的不再存在。另外一个便是伊壁鸠鲁的观点,即正是因为死亡包含着生命的不存在,我们才无须害怕死亡:一个不存在的事物的不存在能有什么影响呢?
然而,叔本华提出了一个更加积极的令人慰藉的观点。他承认死亡是人类个体的休止,但是他认为这不是看待死亡的唯一方式。同时代的很多欧洲哲学家在死亡的绝对寂灭论与永生论之间摇摆不定。但是两种观点都“同样错误”(《作》第二卷,464)。从一个“更高的视角”来看,这个问题就变得很明显。这个视角再一次利用了物自体与现象之间的差别。我作为一个个体,不过是现象世界的一部分。它在一定时段内占有一部分空间,其后就不再存在了。从个体角度看,死亡就是寂灭,并且是我的彻底寂灭,如果我的全部就是这个具体现象世界里的一个个体的话。然而,如果我同时也是我自身中的某个事物,超出一切时间和变化之外,那么死亡就不是我的终结:
最大的含混之处其实在于“我”这个字眼……据我自己的理解,可以说:“死亡是‘我’的完全终结”;或者“‘我’个人在现象世界中的出现只是我真实的内在本质的无限小的一部分,正如我是这个世界无限小的一部分一样”。(《作》第二卷,491)
“我真实的内在本质”在这里与“世界”指的应该是同样的东西,因为现实自体是不受任何个体状况左右的。因此那个“更高的视角”得出的想法是我就是世界;鉴于这一点,我们可以采取如下这个当能宽慰人心的观点:“我”通常是指一个短暂的个体,是不值得担心的。
叔本华再一次试图放宽我们把自己当做个体的那种常见的认同感。世界通过当时当下的我来体现自身。而当我不再存在后,同样的,世界会通过同物种的其他个体以同样的方式来呈现自我。这些个体将会发现自己是意识的主体,把自己称做“我”,追求其目标,经历苦难与满足,然后又不再存在。我可以这么认为:现实自体不会关心是这个还是那个个体的意志呈现。自然本身不会因为任何一个具体部分的毁灭而悲伤,没有我它依然会存在。如果我与现象世界的其他个体享有同样的“内在本质”,那么不管现象消逝与否,我的本质内核是继续存在的。其实,“继续存在”是对叔本华观点的一种曲解。从时间无限的意义上讲,现实自体是永恒的。我拥有我的“现在”,其他每个现象,不管是存在过的还是即将存在的,都同样拥有它的时间,对它而言同样是“现在”。但是,从现实自体的角度来看,时间是一个幻觉。因此某个特定事物在现在之后就不再存在这个现象事实,就不是关乎现实自体的事实了。
这里就出现了两个问题:一是这种观点作为形而上的应用可能不会令人信服;二是即使这很可信,也可能不会给人慰藉。物自体是无差别的、永恒的这一观点源自叔本华的理想主义时空理论。如果我们对他的理论有疑问的话,这个观点我们也会质疑。真正麻烦的是这样一种看法:“我”是以某种方式存在于这个永恒的、没有差别的世界。先前叔本华告诉我们,“我”指的是物质的、奋斗的人,指的是我们发现自己所作为的纯粹的有意识的主体。而且如果不是拥有身体器官的人,我就不会存在。但是,如果在人类个体不再存在的同时主体意识也不再存在,“我”所指代的任何事物又如何留存呢?我们在讨论一个具有同情心的人的非自我主义世界观时所说的内容,可以再次应用到关于死亡的更高的视角上:在死亡所要求的终极现实的画卷上是不可能找到我自己的。
叔本华关于死亡的“更高视角”是否可以给人慰藉?这一问题很难回答。他努力反复灌输一种思想,即一个人的死亡在万物秩序中是没有多大意义的。但是如果接受他采取这种态度的理由,我们不应该认为个体生命是没有意义的吗?这个想法能给人慰藉吗?叔本华似乎是这样认为的:
死亡是不再做我的好机会……濒死就是从个体的片面状态中解放的时刻。这种个体的片面并不构成我们真正存在的内核,而应该被看做一种失常的状态。(《作》第二卷,507—508)
事实上,叔本华认可两种不同的观点,他的死亡观可能因此给人以慰藉。第一个是对生命意志的肯定。持有这种观点的人可说是以“强硬之骨”立身于世。
一个在生活中找到满足并因此而非常开心的人,一个经过冷静深思却依然渴望他迄今为止所经历的人生旅程能无尽地持续或者不断地重现的人,一个以巨大勇气面对生活、为了生活的欢娱而心甘情愿承受生活的千辛万苦的人。(《作》第一卷,283—284)
这个人可以在叔本华所认为的“死亡无法毁灭我们”的理论中获得安慰:“装备了我们所赐予的知识,他会漠然看着死亡乘着时间的翅膀向他逼近。他会认为这是一个错误的幻觉。”(《作》第一卷,284)这样的人会认为作为个体而活着是很好的,然而生命的终结也是个体无力逃脱的命运。
叔本华认为,自杀同样是源于对生命的肯定态度。他的解释是这样的(乍看起来很奇怪):如果我认为生命中的欢愉具有积极意义,那么尽管生命中包含痛苦,我也总是冒着痛苦将胜过欢愉的危险。如果我继续想从生活中得到潜在的积极方面,但又渐渐觉得得到的只有苦难,解决方法就将是不再生活下去。然而:
自杀远不是对生命意志的否定,而是强烈肯定生命意志的现象。因为否定的本质内容是避开生命中的欢愉而非悲哀。自杀是生命意志的体现。自杀仅仅是因为个体对生命状况的不满。因此他所放弃的绝对不是生命意志,而仅仅是生命,因为他毁灭了个体现象。(《作》第一卷,398)
因此,一个希望自己的生命可以无限反复的人(尼采似乎又从这些人身上学到了一些东西)和一个不堪苦难重压而结束自己生命的人,他们的确采取的是同样肯定生命意志的态度。但是,二者都会错过另外一些东西:他们不会渐渐懂得叔本华所理解的真理,即不断受苦对所有生命都是至关重要的(《作》第一卷,283)。另一种观点包含着这个真理,那就是对生命意志的否定。这种态度意识到了苦难作为生命意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