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历史之源 [8]
事实上,资料可以是任何为我们留下过去痕迹的东西。它可以是记录土地交易的一张契约,提供证人辩词的一个法庭判例,为不知名的听众所做的一次布道,关于书籍、股票、价格、货物、人口、家畜或信仰的一张清单,被遗忘的面孔的一张绘画或照片,书信、回忆录、自传或者涂鸦之作,展现其权力和财富的富人的建筑(或者呈现出另一面的穷人的住所),故事、诗歌、歌曲、谚语、下流笑话、感到厌倦的抄写员或灵巧的评注者写在页边的晦涩评论。资料可以是上千种东西;它可以是法官手册页面上的污点,这是拜被审讯者在致敬仪式中的千百次亲吻所赐。它是过去留下的痕迹。
让我们看看来自诺里奇档案馆的一份特殊文献和一份特殊证据。文献是1625至1642年间的《雅茅斯议会记事簿》。大雅茅斯[2]是诺福克的一个沿海城市,距诺里奇约二十英里。17世纪,这座城市由一个公民委员会或“议会”统治,《议会记事簿》记录了他们的讨论和决定。这里所关注的文献是保留下来的第六本记事簿(最早的日期可追溯到16世纪中期)。它是用皮革装订的一大册,长约三十公分,宽约二十公分,包括五百三十六张有编号的对开页和一些空白页。(对开页与普通页不同。我们按每一个页面编号,而17世纪的抄写员是按每一张纸编号。这样每一个对开页都有“正面”和“背面”,现在一般称为“右页”[正面]和“左页”[背面]。所以,五百三十六个对开页意味着这么多的正面和这么多的背面——总共有一千零七十二页。)纸页摸起来干燥而多皱,比现代纸张厚得多。这本书非常厚(大约十五公分),需要放在特制的垫子上打开以免书脊开裂。虽然《议会记事簿》没有目录或索引,但抄写员留有页边空白以做简短的概要注释,这样只看页边文字就能迅速找到条目。页边辅助工具的存在,表明《议会记事簿》是这座城市作为参考资料所使用的东西,而不仅仅是用来填写和遗忘的。
特殊证据则是该书第三百二十七个对开页正面(右页)记载的一个条目,标注的日期是在1635年。页边写有“给伯德特太太每岁二十银币[3]补助金”。相应的正文写道:
此次会议,伯德特太太因其丈夫离家前往新英格兰,殊难维持本人及子女之生计,特请本议会提供救济,以解困厄。兹经考量,许其享有库府所颁每岁二十银币之补助。首笔款项将于下一圣米迦勒[4]日开始发放,其后则视本会之喜好继续发放。
历史学是从资料开始的。但正如我在前面所说,历史学家在探寻特定的证据方面常能有所帮助,只要有推动他们去追踪的动力。在这个例子中,有两个“起点”帮助我们找到这份证据。一是诺里奇档案馆里雅茅斯文献的目录,这使人们可以让档案管理员提供正确的卷册。二是来自一位同行历史学家的慷慨建议,她告诉我关于伯德特太太的那个条目可能很有趣。这是很重要的两个步骤,在每一本历史著作中都存在类似的东西:将历史学家推向一系列特定资料的线索。历史学家在看到证据之前要做出选择和决定。所以这样说也许更为准确:历史学开始的途径之一是资料。另一途径是历史学家本身:他们的兴趣、观念、环境和经历。
现在我们有了自己的证据。接下来怎么办呢?首先请注意历史学家必须具备的技巧。看看这份资料的照片,再看看上面的印刷版本。它的书法不是很清楚,拼写方式是古式的,某些术语我们也不太熟悉。必须对证据进行破译。这是回到过去的第一步,甚至在问“为什么”之前,首先要设法理解一位去世已久的抄写员写下了什么。它的书法及其长环状的字母,是一种被称为“秘书体”的字体。书法在历史发展过程中发生了变化:中世纪的书法相当规则,因为大多数抄写员有充裕的时间来撰写文献。但文献中也充满了缩写,只有负责处理文献的、规模相对较小的抄写员群体才能通晓,而对现代读者来说却不那么清楚。随着识字能力的提高,文献的产生更加频繁,书法变得不那么整齐而且更具个人风格了。到17世纪晚期,当(至少在英国)基本的识字能力显著普及的时候,书法可能非常凌乱,因为没有受过多少正规训练的人们急切地把需要记录的东西胡乱写了下来。对书法的研究被称为“古文书学”,历史学家利用这种技巧,不仅可以译解古老的文献,有时还能确定它们的年代,因为书写模式可以跟特定的时期大致对应起来。另一些语言技巧对历史学家也很有用。有人学习现代语言,以便阅读外国历史学家的文献和著作。有人学习古代语言,譬如中世纪的拉丁语、古希腊语、古英语或中古高地德语,以便研究用那些语言写成的文献。很少有历史学家具备许多这样的技巧。相反,他们往往出于偶然和本人治史的选择而各有专攻。
信不信由你,《议会登记簿》里的书法非常规则、清晰。某些s看起来更像是f,某些r看起来像w,但是除此之外,它大概并不比一般医生的处方更难读。其中有几处缩写,抄写员没有写下整个单词,而是在上面划一道线,或者在上方写出一部分:例如,第六行的which写作wch,第八行的Chamblines(上面有一道线)表示Chamberlines(或者如我们所拼写的chamberlains)。其他的古怪拼写很容易译解:hir表示her,soe表示so,likening表示liking。17世纪的英语拼写尚未标准化,所以某些单词往往按照发音模式来拼写。
图15 《雅茅斯议会记事簿》摘录。注意左侧的页边注释和顶部右侧的对开页编号。
我们还需要对背景做一些解释。当时的“新英格兰”和现在一样,指的是其时正处于殖民化进程中的美洲东海岸。伯德特太太将被给予“银币(mark)”,这是一种古老的英国货币单位(二十银币可是很大的一笔钱)。“下一圣米迦勒日”的意思是“下一个圣米迦勒节庆”或“米迦勒节”,是在9月29日。我们已经提到这份文件是什么(一份市政府记录)了。总体而言,这份证据的意思现在应该清楚了:雅茅斯议会同意向伯德特太太每年支付二十银币,因为她的丈夫离开她前往美洲去了。
但它本身并不是“历史”。知道伯德特太太将得到一份年金也许很有趣,但到目前为止,它还缺乏一种语境以赋予其意义或重要性。联系到本书开头,吉扬·德让谋杀案或许是一个比伯德特太太的财政状况更令人激动的故事,但是我们看到,它也需要被置于更宏大的叙事中才能获得更多的意义。从《议会记事簿》中摘录出来的内容,为我们提供了建筑材料,已经锻造成型、备好待用,可是房子本身仍然有待建造。
但要建的是什么样的房子呢?历史学家需要决定他(她)打算建造的是什么,并弄清资料所提示和支持的又是什么。我们还应该搜寻哪些其他的砖块?我们可以从各个方面开始探讨。我们也许希望发现议会发放的其他年金,然后描绘一幅雅茅斯慈善事业的图景,在本例中我们可以仔细搜寻《议会记事簿》的其余部分(和其他卷册),然后或许会继续搜寻这座城市的其他市政记录。另一方面,我们也许想要查找人们奔赴新英格兰的其他例子。在本例中我们很快会发现,虽然《议会记事簿》各处都有零星的记载,但最好还是去找不同类型的资料,例如根据英国国王的命令制作的17世纪“有资格”前往新英格兰的人员名单。这份文献列出了开往美洲的不同船只的乘客名单,他们的年龄和职业,并简单叙述了他们为何选择离开英国。不同的资料具有不同的用途,有些是显而易见的,有些则不然。《议会记事簿》可用于对雅茅斯市政府的调查,但也能用来讨论社会、宗教、政治、性别,等等。
此外还有其他的问题有待解决。我们需要确定,比如说,我们正在考察的东西不是伪造品。在伯德特太太的例子中,这似乎不太可能:上述引文与其他条目整齐划一,用同样的书法写成,因而没有证据表明它是后来窜改进去的。除非我们认为整个《议会记事簿》——整整上千页的文字——都是伪造的,否则就没有理由不相信这份证据。不过,并非所有历史文献都是伪造的;有过著名的伪造品,比如受到洛伦佐·瓦拉批评的《康斯坦丁赠礼》,以及最近臭名昭著的伪造的《希特勒日记》,它使现代一位非常优秀的历史学家受到了愚弄。但除非人们要研究的是著名的人物或事件,否则伪造品并不常见(因为没有这样做的动机)。
伪造品:经常出现伪造品的一个文献领域是中世纪的寺院记录。僧侣们会有规律地伪造大量特许状,以展示寺院的权利和财产。这并不总是意味着直截了当的不诚实:相当多的伪造品是为了造出“本该”存在的文献,因为此前已经被习俗所接受的权利,后来要求文献上的“证据”。
历史学家也被教导要考虑到资料中的“偏见”。不过,这里我们需要很认真地想一想。我在前文所描述的产生资料的“绅士俱乐部”的原因,部分就在于过分地关注“偏见”。寻找“偏见”(作者的偏见和他们歪曲叙述的方式),也许暗示着可以找到一种“无偏见的”立场。这是一个问题。如果“偏见”意味着每个人的特有风格——它必定是这样,那么就不存在“无偏见的”文献。有些资料很坦率地表达了它们的观点和偏见,人们当然要加以考虑,而另一些资料可能需要非常仔细地探讨其中的假设。比如说,上面的引文看起来很直截了当——但是请注意,它没有告诉我们伯德特太太的名字。这或许不仅是一个偶然事件;对抄写员和议会的假定还要进一步探讨:在他们看来,哪些细节足够重要,需要记录下来。但要注意一件事情:已经确认的这一“偏见”并不需要“抛弃”;相反,它是我们可以利用的东西,可以告诉我们17世纪关于妇女及其地位的看法。没有“偏见”(它总是可能出现),就不需要历史学家了。所以“偏见”不是需要发现并加以根除的东西,而是有待搜寻并加以利用的东西。
不过,我们还得考虑文献所能支持的和不能支持的是什么。《议会记事簿》是为了某种目的,而不是为了我们的爱好和乐趣写下来的:它的存在是为了记录这个城市所做的重要决定。我们需要考虑的不仅是它所说出的,还有它所没有说出的。例如,虽然我们知道议会决定给予伯德特太太一份年金,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