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卢梭 [22]
卢梭对植物学的兴趣对一个行走时才能最为活跃的人而言似乎是一个明智的职业选择，正如他在《忏悔录》中（《作品全集》第一卷，第410页；《忏悔录》，第382页）所说的那样，他的大脑在他双腿行进的时候才能运作。大自然的这个上了年纪的孩子，终于可以在这里与创造的伟大景象进行直接交流。在这之前，他一直怀着敬畏的心情，就像一个更年轻的爱弥儿，心满意足地站在那里，他的力量和意志处于平衡状态。这个题材拥有明快的色彩和芳香，从而可以填满他的想象。那是一种植物爱情的田园牧歌式的乐园，一个世纪以前，诗人安德鲁·马维尔也曾为其着迷。在《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漫步之二中，卢梭回想起在巴黎附近的梅尼蒙当和夏罗内之间的草地上，数着那些开花的植物时所感到的甜蜜愉悦，这些地方现在一部分已经成为拉雪兹神父公墓（《作品全集》第一卷，第1003—1004页；《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第36—38页）。漫步之七主要描述了“大地衣着”的树木和植被，他品味着山间峡谷的记忆，在那里发现了海甘蓝和仙客来，并在地球上如此隐蔽的一个角落听到了大角猫头鹰和雄鹰的叫声，以至于当他坐在犹如枕头般的石松植物上时，他梦想着自己偶然发现了宇宙中最原始、最遥远的避难所。就像是第二个孤独的哥伦布，他来到了一个就连迫害他的那些人也无法找到的隐蔽所（《作品全集》第一卷，第1062、1070—1071页；《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第108、117—118页）。现在，回忆起1764年左右在牟特耶附近的植物考察，这里是卢梭自己的极乐世界，最初由1757年索菲·德·乌德托进入他的生活所鼓舞，后来在《新爱洛伊丝》中以极为相似的文字描述朱莉的秘密果园为“最野生的最孤独的自然角落”（《作品全集》第二卷，第471页；《新爱洛伊丝》，第387页）。他对索菲的爱从一颗迷人的黑暗之心转向另一颗，通过模仿自己的艺术来倒推自己的生活。从对肉欲的唤起，到小说，到变换画面的记忆。卢梭在这方面及其他许多方面尊崇18世纪的普鲁斯特，使得他的植物学和遐想在一个声音中产生共鸣。
图24 马耶尔作品《采集植物的卢梭》
卢梭并非一直喜欢研究植物。他提到，如果他屈从于内心的诱惑，追随克洛德·阿奈—华伦夫人在尚贝里雇用年轻草药医生和他一起分享她的爱，他自己就可能成为一个伟大的植物学家。但是，当时他对植物学的魅力一无所知。他在《忏悔录》《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甚至在《植物学辞典》的序言中提到，他受到大众偏见的影响，以为这是一门像化学或解剖学一样的与医学或药理学有关的科学，只适合药剂师研究（《作品全集》第一卷，第180—181、1063—1064页；《作品全集》第四卷，第1201页；《忏悔录》，第175页；《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第109—110页）。他后来才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他还能在其他什么科学领域里消磨时光呢？他怎么可能追逐动物，只是为了用武力制服它们，如果他能抓住它们，然后为了了解它们如何奔跑而解剖它们？如果太虚弱的话，他无疑会选择制作蝴蝶标本；如果太慢，他可以选择研究蜗牛和蠕虫；然而，那些臭气熏天的尸体、可怕的骷髅和令人厌恶的气味都不适合他。他也不希望借助仪器和机器来研究星星。但是明亮的花朵、凉爽的树荫、小溪、树林、草地和绿色的林间空地净化了他的想象——他在《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漫步之七中写道。植物本来就应该自然放置在人类能够触及的范围之内，它们在人的脚下拔地而起，而人的思想早已扎根于此（《作品全集》第一卷，第1068—1069页；《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第114—115页）。
图25 勒鲁于19世纪雕刻的华伦夫人像
卢梭在《植物学辞典》中承认，对植物细致而严谨的研究当然不能与激发愉悦感觉相混淆（《作品全集》第四卷，第1220—1221页）。按照他的理解，植物学本质上是一门分类学。他在《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中评论道，植物学虽然不一定要解剖它所研究的对象，但要设法对它们进行分类，并确立它们内部组织的用途。因而他在《植物学辞典》和《植物学通信》中都特别关注水果的组成部分和鲜花的花蕊、花萼和植物的圆锥花序。他从几个专家那里学习了这些部位的功用，尤其是18世纪杰出植物学家林奈的《自然系统》《植物学哲学》《植物界》，卢梭曾经与他书信往来；还有林奈的主编之一约翰·安德斯·穆雷的一篇文章。卢梭有时候会把一种植物或器官的描述与其他植物或器官混淆，有时他也会误解他所借用的原理。也许是因为，与研究相比，他更喜欢研究植物。此外，他从未想过植物也可以针对其自然或人工种植的历史进行研究，正如布丰在关于物种退化的评论中所追寻的那样。这让他颇为钦佩，并在《论不平等》中对人类的发展进行了论述。在植物学研究中，如果不是为了研究人类本性，卢梭的典范应该是林奈，而不是布丰。然而，他的灵感来自一个人独自在户外徒步跋涉赞叹大自然神奇之时。他在《植物学》一书中写道（《作品全集》第一卷，第1069页；《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第115页）：对于无所事事、孤独寂寞的人来说，这是最为理想的研究课题。
由于与社会的疏远，独处给卢梭带来了自由遐想的自由，从而让他乐此不疲，但植物并非他独处时所专注的唯一领域。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里，还有另外一个主题对他的吸引力更大，因为这是不可逃避的，而且为其反思和研究的一切提供了一个批判性视角，这就是他自己。卢梭声称，在1760年左右，他首次考虑撰写自传。到1765年，他停止了几乎十年前在艾米特开始创作的所有主要作品，无论是在印刷、准备出版，还是已经停止创作的；他转而潜心创作《忏悔录》并汇集了他过往的大量信件，包括信件的副本或他保留下来的信件草稿。他之前的一些朋友了解他的态度、他的口才及他的偏见，知道自己一定会被他中伤，因而先发制人开始对其进行伤害。德皮奈夫人或许是其中的第一个，此后也没有人像她这样，给卢梭提供最初的保护，而她的关爱换回的却是卢梭对她不公平的指责，说她表里不一、背信弃义。她最初抨击卢梭对索菲的迷恋所采取的不明智行为，并没有让她免受卢梭对其进行恶毒的指控，但是她对卢梭的失礼和侮辱进行了有力回击。在狄德罗的陪同下，她要求并得到官方同意，禁止卢梭在回到巴黎后向公众朗读《忏悔录》的手稿。她去世前在文章里写道，在格林和狄德罗的协助下，她重新集合甚至重写了她跟卢梭分开期间的信件。她在自己虚假的回忆录中的描述，使卢梭在他们的整段关系中，显得背信弃义。她的回忆录在1818年出版，名为《梦特朗夫人的故事》。卢梭的敌人采取了各种各样的策略来诋毁他，一方面是为了竭力保护自己免受其恶意诽谤中伤，另一方面也是出于对他真正的、越来越强烈的蔑视，因为他们震惊地发现卢梭的虚荣毫无底线；这不仅让卢梭确认了最初对他们品性的怀疑，还确认了他们对自己阴谋诽谤的怀疑。在西方文明史上，没有哪个重要人物像卢梭那样将轻率和邪恶意图如此混淆，导致了不断恶化的可怕后果。
卢梭在1772—1774年间起草了《卢梭：让-雅克的法官》，其副标题《对话录》更为人熟知，在书中，他完全放任了自己真正可怕的偏执。他必须被锁链铐牢，以免他把农民吃掉。卢梭说，他自己有一个对话者叫“法国人”（《作品全集》第一卷，第716页）。既然他恶毒的文字如此让人害怕，那些对这个可怕的厌世者如此忧虑的先生们，又怎么会如此孜孜不倦地密谋不断纠缠他呢？（《作品全集》第一卷，第725页）在试图从外部对自我进行探讨时，卢梭构造了一个陌生的形象。他既无法恢复其自发的感情，也无法建立他曾经真实的动机，因为将其排除在作者身份之外，就无法了解其个性，而他现在又不可避免地将自己作品的主题的差别区分开来。《对话录》计划于1780年在塞缪尔·约翰逊的出生地利奇菲尔德出版。与卢梭的其他作品相比，《对话录》的构想更为疯狂地凸显理性不同寻常的一面，卢梭试图通过毫无阻碍的方式将文字传递给人类，试图通过将原稿放置在巴黎圣母院的圣坛上，来将其交给上帝，却发现唱诗班的铁丝架已经被锁，他对世界的呼吁因而胎死腹中，甚至上帝自己也来反对他。近年来，《对话录》尤其引起了米歇尔·福柯的注意，福柯在后续出版的现代版中为其作序。但是时至今日，很少有人阅读这本书，而且更少有人能不带痛苦地阅读它。
图26 拉姆齐画的卢梭画像
卢梭的最后一部重要著作《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开始创作于1776年，直到他去世仍未完成。这部作品却有着完全不同的性质。它的开篇是他所写过的最凄美的一段话，捕捉了清除所有焦虑后的生活中的苦难，看上去像是全书的结尾：回想起以前的一切，“我就这样在世上落得孑然一身，除了我自己，再没有兄弟、邻里、朋友，再没有任何人际往来。最合群、最富爱心的人啊，竟然被众口一词地排斥在人类之外”（《作品全集》第一卷，第995页；《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第27页）。在一系列十次漫步中，最后回归他挚爱的妈妈以及年轻时与他母亲共同享受的田园般的平静。卢梭一一列举了他在其他作品中涉及的关于他与社会疏远的主题，描绘了一个老人游荡的思想，现在他所有的能力恢复了，永远螺旋式向后行进。这些漫步中的第七次、第九次，尤其是第五次构成了作品的精神中心：第七次漫步展现了他那植物极乐世界的荒野，第九次漫步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