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卢梭 [20]
对于主张将妇女从男人的暴政中解放出来的人来说,事实上他们对这些想法的接受程度,就像巴黎大主教对《萨瓦神父的信仰告白》的态度一样。在法国大革命的过程中,在1789年《人权宣言》之后,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指责卢梭错误的性别二分法,导致男人对女人享有同样权利的否定;在她1792年的著作《为女权辩护》中,她表达了作为卢梭教育哲学的狂热崇拜者的失望,认为卢梭在《爱弥儿》中对妇女的评论与他在《论不平等》中对那些混淆了文明人和野蛮人的抱怨是不一致的。她带着明显的正义感提出,卢梭将女人陷入可悲的境地作为她们本性的证据,使她们成为可怜甚至近乎蔑视的对象,从而用对索菲娇嫩双脚微不足道的评论,诋毁他对人类的强烈感情。
但是沃斯通克拉夫特错误地认为,卢梭因为女性的性别而同情或轻视女性。相反,卢梭崇拜女人,为女人们的陪伴而着迷,为卢森堡夫人的愉快谈话和她在蒙莫朗西对他表示的种种友好而倾倒,被威尼斯的妓女徐丽埃坦深深吸引。他在第一次欢愉时,发现徐丽埃两边乳房不一样大,激情受挫,当他无法进行下去的时候,她曾经轻蔑地劝告他“杰克,别泡女人了,学数学吧”。卢梭在《忏悔录》中把这描述为他一生中最生动的事件,这也揭示了他的性格(《作品全集》第一卷,第320—322页;《忏悔录》,第300—302页)。《爱弥儿》在一定程度上是出于他对另一个索菲(索菲·德·乌德托)的爱,她与他文中所描述的索菲有着截然不同的性情和性格。在现实中,这个人比其他所有使他激动的女人都更加难以接近,除非通过文字。卢梭对女人的态度通常是敬畏而不是嘲弄,认为女人对男人的影响力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当她们的天性被贬低时,比如当她们成为女演员时,她们要为男人的堕落负责。他在1758年11月8日给图桑·皮埃尔·莱涅普的信中曾经坦言,这也是《致达朗贝尔论戏剧的信》中的主要内容(《卢梭书信全集》,第730页)。他在书中写道:在任何地方,男人都是女人造就的,他认为女性对男性的道德生活有影响。在《忏悔录》中,他对政府的描述也大致相同。他坚持认为,永远不能把两性分开,因为双方都依赖于对方——这是他在《致达朗贝尔论戏剧的信》中明确提出的另一个观点。他断言:“一个没有女主人的家庭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躯体,很快就会堕落。”(《作品全集》第五卷,第80页;《致达朗贝尔论戏剧的信》,第88页)
《新爱洛伊丝》第三部分的第十八封信,围绕着朱莉和沃尔马的婚姻,构成了整部小说中浪漫、圆满和最具吸引力的部分。同样,在《爱弥儿》中,关于索菲和女性的段落主要是描述一个人的身份形成,从一个独立的胚胎到由性别差异产生的夫妻关系。卢梭的主要目的不是否定索菲的公民权利或她丈夫的解放教育。相反,它是要以“爱人的真正哲学家”柏拉图的方式表明,人类的灵魂是如何被爱所占有的,就像卢梭在《新爱洛伊丝》中对自己的描述那样(《作品全集》第二卷,第223页;《新爱洛伊丝》第183页)。这是为了向他的读者说明“物质的东西是如何不知不觉把我们引向道德的,以及最甜蜜的爱的法则是如何从两性的粗野结合中一点一点地产生出来的”(《作品全集》第四卷,第697页;《爱弥儿》,第360页);丈夫和妻子的互补属性形成了一种充分发展的道德存在或道德人,如果一个女人的角色是独立确定的,就无法实现其凝聚力。这种婚姻的结合是在家庭环境中实现的,是由身体和精神上的自尊的需要所促成的,完全不同于《社会契约论》中所描述的那种政治团体中的公民的公开集会。爱让伴侣彼此联系在一起,而不是跟国家联系在一起。卢梭在《爱弥儿》第一卷的开头提出,在被迫与自然或社会制度做斗争的情况下,一个人必须在成为一个人或成为一个公民之间做出选择。他用类似的措辞,在一些支离破碎的笔记中对公共幸福的主题进行了评述。“将人完全交给国家,或者完全留给自己,但如果你把他的心分开,你就把它撕碎了。”(《作品全集》第三卷,第510页;《作品全集》第四卷,第248页;《爱弥儿》,第39页)必须把自然的学生从社会中解救出来,把他还给他自己,就好像他是孤儿一样(《作品全集》第四卷,第267页;《爱弥尔》,第52页)。唯一尤为适合他的一本书,而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将是他的唯一藏书的是笛福的《鲁滨孙漂流记》(《作品全集》第四卷,第454—455页;《爱弥儿》,第184页)。
第六章 流浪者的梦想
《新爱洛伊丝》对主人公的事件描述大约从1732年起跨越了几十年,其中的迹象表明,卢梭虚构了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主人公——圣普乐。卢梭的自白清楚地表明,他特意赋予其故事中心人物细腻的情感和性格的弱点,这些都源于他的本性(《作品全集》第一卷,第430页;《忏悔录》,第400—401页)。同时,通过将圣普乐设定为一个居无定所的家庭教师,因而朱莉的父亲认为他的社会地位比朱莉低、不值得朱莉爱,卢梭塑造了一个被社会排斥的浪漫主义英雄,注定一生不幸。读者可以很容易地从主人公身上看到作者的影子。这种相似性,再加上小说中其他人物和现实生活人物之间许多其他表面上的相似之处,让世人不禁猜疑:卢梭18世纪的所有作品中最受欢迎的这部小说,是由他亲身经历的事件改编而成,以书信体——当时流行的情感小说的形式——用理想化的方式书写了其自传。对于小说中圣普乐、朱莉和沃尔马偶尔发生的三人姘居,以及引发他们之间关系发展的事件,更为准确的理解是,这些表达了卢梭在生活中极难表述且无法满足的深切渴望。有点像与同时代的狄德罗,他经常通过一种替代的方式来表达自己最强烈的情感,在表述自己想法的时候就好像在表述别人提出的主张一样。卢梭凭借他独具特点的生动想象力为他所在的世界,以及他只有在幻想中才可以控制的情绪,赋予了更加具体的形式。
当他开始构思他的小说,他说这主要是因为他沉湎于爱的时间已然逝去,泰蕾兹无法激发他的欲望,而对于满足欲望的希望在他中年逝去时已然枯萎。他让自己的想象带他进入“幻想之地”,一个九天世界,居住着最完美的生物,美德和美貌如神仙一般,而且忠实、完全可信赖,这是他在凡间的朋友所不具有的。正是由于他对这一“梦幻世界”的着迷,才使《新爱洛伊丝》得以面世(《作品全集》第一卷,第427—428页;《忏悔录》,第398页)。这部小说讲述了狂热爱情的秘密,卢梭后来希望这种爱情能成为打开索菲·德·乌德托内心的钥匙。有谣传称,卢梭迷恋索菲其实是由心怀嫉妒的德皮奈夫人策划的,再加上其他一些因素的影响,很快激发了他生活中最大的危机之一,包括他与狄德罗的决裂,以及最终与大多数巴黎朋友们的疏远。但不管怎么样,卢梭最终未能征服索菲,因而他通过想象,让圣普乐和朱莉相互勾引。他在《忏悔录》中声称,是索菲唤醒了他体内的“情欲”和“恋爱的狂热”,激发他创作了小说中最深刻的两封信(《作品全集》第一卷,第438页;《忏悔录》,第408页):一封是关于沃尔马和朱莉隐居的隐秘果园,朱莉称其为“极乐世界”,另一封是关于圣普乐在沃尔马不在的时候与朱莉在水中及日内瓦湖岸共度一天(分别是第四章第11封信和17封信)。到1756年冬天,卢梭已经被他在6月创造的人物深深吸引住了,就像他在《忏悔录》中所说的,他对朱莉及其表妹克莱尔极为喜欢,就像第二个茶花女(《作品全集》第一卷,第436页;《忏悔录》,第406页)。次年,在一次并不重要的短暂会面后,索菲进入了他的生命并带来了颠覆性的影响,也激发了他将朱莉对自己的所有吸引力附着于他新伴侣的身上。他满心只想着索菲,因为他开始感觉到自己对一个真实的对象产生了不断加剧的震颤和倾泻而出的激情。
就索菲而言,尽管她也像卢梭一样为彼此的亲密陪伴所感动,但她却没有表现出同样的激情。卢梭写道:他们的叹息和眼泪交融在一起,因为两人都陶醉在爱情中,卢梭是为了索菲,而索菲却是为了她在外的爱人圣兰伯特;卢梭曾经单独见过圣兰伯特,并在那个时候已经与他结下友谊。因此,他对索菲无法得到回应的爱总是伴随着第三个人的身影,而这个人让索菲满腹心酸,她便将卢梭作为知己吐露自己的心事,这同时也让卢梭在心怀深深敬意爱着她的同时,无法追求以拥有她。索菲对圣兰伯特的全部渴望如病毒般在卢梭心头蔓延,他现在只能将加倍的激情倾注到朱莉身上,一个他全心塑造且可以占有的女人。他这样写道:索菲对他真正的爱是一杯有毒的甘露,他大口大口地饮用着(《作品全集》第四卷,第440页;《忏悔录》,第410页)。卢梭说,他们亲密相处的四个月,是他跟其他任何女人从未经历过的。他尽职尽责地度过了这四个月,以此来治疗自我否定,从而让自己的灵魂被强迫的纯真审慎所照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