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卢梭 [16]
除非是音乐,其他任何主题都无法像对上帝的爱那样深刻地打动卢梭。音乐成为他作品中一个永恒的主题,从1739年左右受华伦夫人信仰天主教的影响起草早期祈祷文,到1764年在《山中来信》中回应他的批评者以辩护他的宗教信仰,再到他生命最后阶段创作的《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主要创作于1777年)中所阐述的自然宗教,在其中他描述道,就像上帝那样,他对自己的存在完全找到了一种自足感(《作品全集》第一卷,第1047页;《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第89页)。在他的大量信件中,尤其是1762年1月26日写给出版负责人马勒泽布(《卢梭书信全集》,第1650页)的信,以及在1769年1月15日写给洛朗·艾蒙·德·弗兰基耶尔(《卢梭书信全集》,第6529页)的信中,卢梭赞美了真挚信仰所带来的喜悦:首先,他为神的存在而欣喜,对自然奇迹的无限拥抱使他狂喜;其次,他对个人自发被上帝和真理吸引的内在情感,以及对滥用才能而导致的罪恶进行了思考,他的这些观点获得了史无前例的大量评论。但最重要的是,在《爱弥儿》的一篇长篇文章《萨瓦神父的信仰告白》中,卢梭对上帝的信仰得到了最充分、最雄辩的阐述。1761年,在《新爱洛伊丝》的结尾部分,卢梭小说中的女主人公朱莉把她意外溺水的儿子救出来后,在临终前说出了一个新教女人的信条:“在新教团体中,《圣经》和理性是唯一准则。”(《作品全集》第二卷,第714页;《新爱洛伊丝》,第586页)朱莉的身份只是虚构的,然而,她的创作者让她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在《爱弥儿》里,朱莉最终要成为一个流放的修道院院长(以卢梭年轻时认识的两个牧师为原型),离开能看得见阿尔卑斯山的一座小镇外的山坡,成为一个年轻的流放者。卢梭以第一人称的形式呈现于自己面前,为作品中描绘的弟子及所有读者树立了榜样,这就好像是作者的登山宝训。
图18 《法弗尔手稿》中《萨瓦神父的信仰告白》书页
卢梭将《萨瓦神父的信仰告白》分为两个部分,并且以讲述者和爱弥儿的家庭教师身份出现,采用一种虚构的方式回忆起曾经稚嫩的他沉迷于对牧师的崇高顿悟;他看到了另一个宇宙,就像他在现实中拜访在文森监狱里的狄德罗时所看到的。在第一部分中,他描述了人性的二元性:一方面是感觉的惰性,上帝是让所有事物运动的外部和最终的煽动者,也是最高智慧,罪恶的责任应该由人类独自承担,另一方面人类又有获得幸福和美德的能力。在第二部分中,他谴责了人对奇迹和教条的信仰,以及教会通过违背理性的《圣经》和神秘主义对普世权威不容异己的自命不凡。卢梭在第一部分旨在反驳当时一些主要哲学家的怀疑论和唯物主义,提供了他关于宗教与自然相一致的论述;第二部分通过抨击罗马天主教的偏执和迷信,阐述了他对被视为启示录的宗教观念的批判。
洛克在《人类理解论》第四卷的第三章和第六章中声称,至少可以想象,如果上帝愿意给物质增加思考的能力,就可以用思想的力量使感觉迟钝的粒子活跃起来。在随后专门论述“我们对上帝存在的认知”这一章中,实际上他预见了卢梭的一些观点,他坚持认为,物质本身是不可能思考的。他在这个问题上的大部分言论都是为了反对当时的唯物主义者,主要是斯宾诺莎主义者,他们所主张的是他所否认的观点。但是,他所提出的上帝可能让物质思考的观点引发了18世纪早期神学家和哲学家的众多反驳,他们当中大多数人将这一论断与洛克在其著作同一部分中进一步提出的观点联系起来,即道德和宗教的真理并不取决于灵魂的非物质性。伏尔泰在1734年《哲学通信》中评论了洛克的观点,法国18世纪中期的唯物主义者,包括莫佩尔蒂和拉美特利,从中获取了灵感;其中一些人(如狄德罗)强调了有机物固有的应激性和生命力,另一些人(如霍尔巴赫)认为所有现实都仅存在于物理世界里,从而认为精神实体、灵魂,甚至上帝都是虚幻的。孔狄亚克在其1754年《感觉论》中,试图从纯粹的感官经验中构建一个关于人类智力形成的理论;发表在1756年出版的《百科全书》第六卷中的《证据》一文,其作者可能是弗朗索瓦·魁奈,这篇文章也提出了相似的论点,认为感觉能引起判断;1758年,《论精神》震惊了教会,比后来《爱弥儿》激起了更多的官方愤慨,爱尔维修将这种判断与感觉的关联作为他整个作品的基石。洛克关于物质可能进行思考的主张和爱尔维修关于判断就是感觉的推论,共同构成了卢梭进行批判的主要焦点,这也是卢梭在《萨瓦神父的信仰告白》中证明上帝存在的主要出发点。
在《萨瓦神父的信仰告白》(《作品全集》第四卷,第584页;《爱弥儿》,第279页),以及卢梭后来给德·弗兰基耶尔先生的信中(《作品全集》第四卷,第1136页),“无论洛克怎么说”,他都认为物质可以进行思考是“完全荒谬”的假设,并对其进行了谴责。牧师说,要使物质进行思考是不可能的,因为物质所遵循的任何运动都不会引起思考。尤其和爱尔维修相反,他断言,人所做的判断并不来自他们的感觉,因为虽然物体可能会通过被动的感觉留下印象,我们不可能对事物之间的关系有自动的印象。除非我们积极地解读我们的经历,从而形成自己的判断,否则我们永远不会犯错误或者被欺骗,因为我们的感觉将永远代表事实。因此,爱尔维修的哲学并未能赋予我们“思考的光荣”(《作品全集》第四卷,第571—573页;《爱弥儿》,第270—272页)。唯物主义者之所以会犯错是因为他们对内心的声音充耳不闻,这种声音让卢梭确信我们对自身存在的感觉无法由无组织的物质产生,因为无组织的物质本身就缺乏产生思想的能力,而思想必须产生于某种自我驱动的动因,一种意志的自发行动或自发表达。这是卢梭的第二(他自认为这是第一)信条(《作品全集》第四卷,第576、585页;《爱弥儿》,第273、280页)。
他坦言,他最初处于笛卡尔为追求真理所要求的那种怀疑状态,在意见的汪洋大海中漂泊,没有舵,没有罗盘,汹涌的激情和哲学家指导的缺乏让他左右摇摆缺乏方向;哲学家们都一致认为,他们之间应该彼此不同,甚至连自称是怀疑论者的人,在他们的破坏性批评中也坚持教条主义(《作品全集》第四卷,第567—568页;《爱弥儿》,第267—268页)。他在哲学中找到了更多的理由来忍受折磨,而未能从这种怀疑中解脱出来;他转向自己内心的光明,转而愿意让自己的心引导自己拥抱对真理的纯朴之爱。这样,他很快找到了自己的存在感,并发现有些感觉一定是源自外部,因为他并没有靠自己的意志将其唤醒。他能从他的感觉本身感知到,感知的对象和来源都独立于他本身之外,从而见证了他之外的其他实体的存在。看到宇宙形成的物质运动,他明白了没有方向就没有运动,没有目标就没有方向。确定的运动引发意志,而意志引发智慧。牧师说,这是他的第二信条。他认为,这种意志显然是明智而富有力量的,它弥漫在旋转的天空中、落下的石头中、随风飘动的树叶上。“我在上帝创造的万物中看到了上帝无处不在,”他声称,“我能感觉他在我体内。”(《作品全集》第四卷,第578、581页;《爱弥儿》,第275、277页)
除了知道宇宙存在的必要性外,牧师对宇宙的秩序一无所知,尽管如此,他仍然对造物主的技艺表示赞叹。而且,在对自己的思想进行反思后,他可以看到他的意志独立于他的感官之外,允许他人同样拥有独立的意志让他看到了“地球上罪恶”的混乱,与自然的和谐完全不同。牧师声称,由此出发,即认识并接受人的行动自由,形成了他的第三信条(《作品全集》第四卷,第583、586—587页;《爱弥儿》,第278、281页)。他断言,人类的行为不当源于自由选择,不能归咎于上帝,因为上帝是善良和公正的(《作品全集》第四卷,第593页;《爱弥儿》,第285页)。抱怨上帝未能阻止我们作恶,这是在抗议上帝将道德赋予人类,正像卢梭在1756年给伏尔泰的信中所说的那样,上帝赋予了我们自由,我们可以选择善,拒绝恶。上帝使我们有能力做出选择,就意味着上帝不会为我们做出选择。当我们滥用我们的能力作恶时,我们的行为并不代表上帝,而是代表我们自己。“人啊,不要再寻找邪恶的始作俑者了。就是你自己!”牧师高呼(《作品全集》第四卷,第588页;《爱弥儿》,第282页),仿佛是在概括撒旦在弥尔顿《失乐园》中说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