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卡夫卡是谁 [8]
不过,就卡夫卡而言,这种身体活动并不表示他平心静气地接受了自己的身体。它是强烈的矛盾思想的一面,另一面则从他的日记里突出表现出来。他在日记里不断地抱怨自己身体干瘦、健康不佳;他担心自己的身体太瘦长,导致脆弱的心脏不能把血液泵及周身。有几篇日记煞是吓人,记的是卡夫卡想象着自己的身体遭到可怕的惩罚。例如,1913年5月4日的日记里,他不由自主地想象着那种切肉条用的圆形刀片飞快地切进自己的身体。1920年9月写给密伦娜的一封信里,卡夫卡画了一幅插图,上面画的是一个男人的手脚被捆在两根移动的柱子上,随着柱子的移动,那个人被扯断撕裂了。对卡夫卡来说,肉体不仅能够借健康的生活来补救,它同时也是施行惩罚的最佳所在。
图8 卡夫卡与恩斯特·韦斯在玛丽里斯特海滩,丹麦,1914年。
格列高尔变成了一只甲虫。卡夫卡对自己的身体乃至一切身体的矛盾态度在这里表现得格外突出。格列高尔的形体变化了,他自己却未能注意到,这显示出他的意识与其身体相隔阂的程度。他有个具体的任务要完成——将自己庞大而笨重的昆虫的身体挪下床。他依然觉得他必须赶上火车,也能赶得上。他满脑子都是工作,这显示出工作需要所造成的自我疏离。他妈妈向格列高尔公司的科长保证:“那个家伙尽想着工作,别的什么都不想。”而科长正在全面地监视着他,全面的程度让人难以置信又让人不安,他来看格列高尔就是要搞清楚为什么他没到车站。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思维和肉体仍然通过无意识的语言联系起来,而无意识的语言又不自觉地显示出实际情况。躺在床上还没有起来时,格列高尔思摸着觉得他的一个同事简直“就是科长的奴仆,愚蠢,没有骨气”。“没有骨气”这个词显示出格列高尔下意识地明白自己没有脊椎。身体与无意识思维的交流,使格列高尔所具有的人的思维和动物的身体之间的对比不再那么强烈。
格列高尔费力下床时,卡夫卡用极尽细致而不带个人感情色彩的手法描叙其移动过程,不无讽刺地模仿出格列高尔如何集中精力对付眼下的任务,以压抑如此荒唐情形下的自我意识。但是,由于卡夫卡的文章总是带有进一步的暗示,格列高尔艰苦而又古怪滑稽的动作——紧贴着衣柜直起身子,接着靠在椅背上,把椅子推到门边——也许会让那些曾因意外而活动不便的人想起他们的经历:之前直接就可以完成的任务,现在却必须用新的方式调动身体来完成。格列高尔新的身体状况使他比以前要痛苦百倍。他不仅在掉下床时碰了头,而且在用下颌转动钥匙开门时受伤了,结果嘴里淌出一股棕色的液体。不论卡夫卡多么认可现代社会关于健康身体的理想观念,他还一再提醒我们:身体同时也是脆弱的和易受伤害的。
其他人物也有身体方面的描绘。我们首先碰到的是格列高尔的父亲、母亲和妹妹敲他卧室的三扇门催他起床。当格列高尔从房间里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他们的反应,还有那个科长的反应,都靠手势传达出来。科长用手捂住张大的嘴,“开始慢慢往后退,仿佛有个看不见的力量在将他不住地往后推”。格列高尔的母亲则当即晕了:
他的父亲攥起拳头,脸上带着威胁,似乎要把格列高尔打回房间里。接着,他迷茫地看了看客厅的四周,用双手捂住眼睛,低声哭了起来,强壮的胸脯不住颤抖。
与此相似,卡夫卡频繁地借助手势和表情来描述人物,却往往不交待清楚这些手势和表情实际是什么意思。在他的小说里,人们的身体是不透明的,需要解释,可解释起来永远没有定论。卡夫卡读了狄更斯的作品,上面的“仿佛”程式很可能就是受狄更斯影响的结果。但是,在狄更斯的作品里,这个技巧原本是用于表现幽默和夸张的;在卡夫卡作品里,则成了表现不可思议的他人世界的一个基本手段。倘若说他人能被理解的话,我们就是在借助他们身体上的自我表达。
上文刚刚引用的一段描述格列高尔父亲的文字里,暴力只是有所暗示,到下文就实际出现了。格列高尔第二次出房间时,他发现父亲也“变形”了——倒不是从人变成昆虫,而是从衰老变得矫健、挺拔:浓密的眉毛,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目光也很锐利。他一边走向格列高尔,一边高抬起脚,“靴底奇大无比”,让格列高尔大为吃惊。这里是在向读者暗示:他可能会像踩平常的虫子一样把格列高尔踩个稀巴烂。不过,他父亲没有用脚,而是从水果盘里抓苹果砸他,把他赶回房间里。其中一只苹果砸在他的背上,砸得他感到“格外地、难以相信地疼痛”。最终,格列高尔身上以苹果砸伤的地方为中心开始溃烂,导致他一命呜呼。
身体的性别特色
卡夫卡的作品里,身体潜在的施暴倾向常与性密切联系在一起。身为一个旅行推销员,格列高尔总是被催着赶着,他必须挣钱养父母和妹妹。他的性生活仅限于几次短暂的情遇,以及贴在他床对面的那幅画,上面画的是“一身毛皮装束的夫人,头戴毛皮帽子,身披毛皮围巾。她端坐在那里,目光落在隐住了整个前臂的厚毛皮手套上。”卡夫卡显然留意到当时的时装杂志,因为毛皮服装在1912年秋天,也就是卡夫卡写这篇小说的时候,一度特别流行。图画里性的色彩很重,文字描述里暗含着性行为的意思,这些让我们猜想格列高尔的“惊梦”是怎么回事,并间接表明他肚皮上“那一滩他无法解释的白色污点”可能是梦遗而来。
卡夫卡作品里的身体都有性别特色。这不仅指老生常谈意义上说的这些是男性身体,那些是女性身体,而且指一些文化行为与男性身体相联系,另一些则与女性身体相联系,因而成为男性特征或者女性特征的标记。卡夫卡作品里男性身体的特征是结实、挺拔、有军人气魄,一如老萨姆莎看似复元的时候,或者老本德曼跳起来逼着他退缩的儿子的时候。同样,约瑟夫·K.对着人群咆哮、《城堡》里的K.用拐杖打助手时的样子,都显示出男性的霸气。男性特征往往还有笔挺的制服做衬托,比如说老萨姆莎那“缝着镀金纽扣的蓝色紧身制服”、《流放地见闻》里军官穿的沉重的军人制服,或者《失踪的人》里倒霉的卡尔·罗斯曼当电梯工时套在身上的又硬又不舒服的制服。如果说制服使男性化的身体与自然相隔绝,女性化的身体则因其动物特征而有自然性质,例如画中穿戴毛皮的夫人,或者《审判》里辩护律师的女管家莱妮。莱妮的手指缝呈网状,这像是奇怪的返祖现象。K.这么形容她的手:“多么可爱的爪子啊!”作品中也可能纯粹用身躯庞大来定义具有女性特征的身体,例如《失踪的人》里的布律纳达身上一堆肥肉,没有人帮扶自己都走不下楼。对她的描述不免让人想起卡夫卡的一篇日记(1913年7月23日所记),日记内容显示出卡夫卡对女人的身体既着迷又厌恶,因为这些身体“爆发出性感”而又“天生地不干净”。
然而,卡夫卡小说里的一些身体则跨越了性别界限。有的女性角色男性化了,显得性欲强、有威胁性。如画上身着毛皮的夫人、《失踪的人》里健壮的克莱拉,再如格列高尔的妹妹——她愈来愈频繁地挥着拳头威胁他变成虫的哥哥。与之相反,有些男性角色则女性化了。格奥尔格在父亲面前只能唯唯诺诺。格列高尔直立的身形变成了水平状在地上爬行,就像《流放地见闻》里落水狗似的囚犯,四肢着地,像狗一样爬行,又像约瑟夫·K.,“像狗一样”躺下来等死。格列高尔不仅要平躺着,像他母亲晕倒时的样子,而且他还有个像孕妇那样隆起的硕大的腹部,这使他进一步显得女性化了。格列高尔羡慕他的同事们“生活得像大家闺秀”,这也间接表示他幻想做个女人。在后来的作品里,身体的消耗使主人公的男性特征更加迅速地消失殆尽。约瑟夫·K.设法查清楚他的案子,《城堡》里的K.努力想进城堡,最后都落得越来越疲惫不堪。约瑟夫·K.的疲乏从他的手势里表现出来:
但是他并没有工作,屁股在椅子上挪来挪去,把桌子上的小东西慢慢地推过来推过去,然后不由自主地把胳膊伸在桌面上,坐那里一动不动,脑袋耷拉了下来。
耷拉着的脑袋表示屈服。约瑟夫·K.之前曾看到其他的诉讼当事人并排坐在那里,耷拉着脑袋、弓着背,这样就表示他们屈服了。类似地,K.好容易来到一个官员的房间,结果却不小心在床上睡着了,连官员跟他交待的信息都没有听见。
卡夫卡作品中女性化的男人在与父亲般人物的俄狄浦斯式的斗争中败下阵来。约瑟夫·K.追查案件时很轻易地就被引开了,于是计划着如何把他的情人抢走以向预审法官复仇,不过计划未能实现。K.羡慕城堡里官员们的性能力,他尤其羡慕克拉姆,因为据说村里所有女人都想和他性交。在《变形记》里,积极的性行为是父母的事,格列高尔则被排除在外。就在他父亲扔苹果砸他,他痛得失去意识之前仿佛看到一个性爱情景:
快要失去意识之前,他最后看了一眼。房间的门被猛地推开,母亲抢在叫喊的妹妹之前冲了出来。她穿着宽松的内衣,因为刚才晕倒时,妹妹为了让她呼吸畅通,脱去了她的外衣。格列高尔看到母亲冲向父亲,她松开的衬裙一件件散落到地上。她就这样踩着裙子跌跌撞撞地奔向父亲,然后抱住他,抱得那么紧,似乎合为一体了——这时候,格列高尔的眼睛迷糊了,看得不清楚。母亲的双手紧紧抱着父亲的脖子,哀求他饶了格列高尔。
格列高尔的眼睛迷糊了,因此看不到他不该看的东西,即父母的性交。这次性交让格列高尔免于一死,因此无异于重演了当初赋予他生命的那次性交。不过,他自己的性欲后来再次萌生:听着妹妹拉小提琴的声音,幻想着邀她进了自己的房间,再也不让她出来,还吻她光着的颈子。由于无意识欲望的压迫,他的语言开始变得不合逻辑:
他永远不会让她再走出他的房间,起码只要他活着,就不让她出来。他可怕的外形将第一次发挥作用。他会立即守住房间的各道门,朝着那些入侵的人嘶叫、吐唾沫。不过,他不会逼着妹妹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