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卡夫卡是谁 [6]
因为人病得更重、更不稳定、更加多变,不像其他任何一种动物那样特征分明,所以毫无疑问:他是唯一有病的动物。
(《道德系谱学》,Ⅲ13,着重标记系原文所加)
第二,布采法卢斯是从英雄辈出的历史中幸存下来的。在“当今社会秩序下”,没有让英雄存在的空间。只有英雄时代那些低级的或平凡的方面留存下来,像“用长矛刺中宴席对面的朋友的本事”——亚历山大对他的朋友克莱特就是这么干的——以及逃离马其顿(亚历山大的王国所在,这里一半用了暗喻手法)的愿望。这样的历史悲观主义主题在卡夫卡的作品中出现得越来越频繁。《乡村医生》的末尾,医生置身于一片荒凉的雪地里,茕茕孑立,无人庇护:“赤身裸体,忍受着这个最不幸的时代的冰霜寒冻。”我们一次又一次听到反映衰落的故事:《绝食表演者》中,那个拥有绝食艺术家的伟大时代一去不复返了;《狗做的研究》中,那些狗已经忘记了它们曾经熟悉的真实世界;《流放地见闻》写到一个军官回忆前任司令官统治下的辉煌过去。
第三,文中之所以怀念亚历山大大帝,是因为他个人的伟大虽然仍有瑕疵,但他至少在剑指印度大门时给现实指了一个明确的方向。“印度的大门”是个暗喻用法,喻指我们所熟知的世界之外的另一种现实。如今,我们甚至都不知道从何处寻觅这种现实。在民主的时代里,很多人拼命扮演着亚历山大那样的领导人的角色,剑有所指,但是剑该指向何方,他们达不成共识,只得漫无目的地乱舞一番,那光景眼睛都看不清楚——“目光努力跟上,却是满目茫然。”恰如《乘客》中呈现的,现代世界没有提供任何稳定的参照点。
将布采法卢斯博士表现成不可表现的人,卡夫卡间接透露出他对言语能否表现世界,艺术能否表达真理的深深怀疑。他有一条格言说道:“艺术在真理周围飞舞,下定决心不能被烧掉。”小故事《陀螺》突出表现了上述怀疑。
陀螺
有位哲学家总是在孩子们玩耍的地方遛来遛去。一看到哪个男孩有陀螺,他便守在那里不走。陀螺刚刚转起来,哲学家就盯住它准备抓住它。孩子们大嚷大叫,竭力不让他碰他们的玩具,他可不理会他们。要是陀螺还在转的时候被他抓到了,他就会十分高兴,但只是高兴一小会儿,然后便将它扔到地上走开了。他认为,认识任何一件小东西,比如说一个旋转的陀螺,就足以获得普遍的认识。所以他从不花时间研究大问题,他觉得那样划不来。如果能真正认识这最小的玩意儿,那也就认识了一切,因此他的时间只花在旋转的陀螺上。只要有人做好准备转陀螺,他就希望能成功。于是,每当陀螺一转起来,他就跟着陀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的希望变成了确定的事。但是当他将那件无聊的木头玩意儿抓在手里时,就觉得厌恶。孩子们的叫嚷,他之前一直没有听到,此时却突然冲进他的耳朵里,将他赶走了。他摇摇晃晃地走了,那样子有如一鞭子抽下去但是抽鞭子的手法不高明时转动的陀螺。
哲学家试图认识世界。世界上极小的东西足以让他认识整个世界。可是难就难在世界不是静止的,它就像陀螺一样时刻在运动,不会停下来等哲学家去仔细打量它。如果让世界停下来——就像哲学家让陀螺停下来那样,它就不再告诉我们什么。所以哲学家永远得不到他所要寻求的知识,结果被小孩们撵走了,而这些小孩们在玩闹叫嚷之时比他更接近时刻变化的生活。
卡夫卡的语言艺术
上面的例子表明,卡夫卡是个语言艺术家,他的文本需要仔细阅读。他的作品经过翻译之后再读起来,就像看用黑白两色复制的油画作品。翻译不可避免地让一些关键词模糊了,而这些关键词每次出现都可以引起联想。前面已经提到一个词Verkehr,在《判决》中每当重要时刻这个词都出现了。书中先讲到,格奥尔格·本德曼在俄国的朋友与当地人keinen gesellschaftlichen Verkehr(没有社会交往)。后来,书中又讲到格奥尔格好几个月都不需要去他父亲的房间,denn er verkehrte mit seinem Vater ständig im Geschäft(因为他在业务中与父亲一直有交易往来)。言下之意是格奥尔格同父亲的“交易往来”与他的社会、业务接触没有任何不同。这句话显出他的冷漠,前文隐含的他和朋友之间的对比——他善于社交而朋友与世隔绝——现在不再那么明显。最后,在他落水死去时,ein geradezu unendlicher Verkehr(他越桥而过)。这里,Verkehr主要的意思是“交通”。书中不断提到格奥尔格的贪婪性欲,这让人想到另一层可能的意思:“性交”;从前面的几次出现来看,这个词已经具有了社会交往的所有方面的含义,但是因为他的死去,以前则可能因为他的自我中心行为,这些交往断了。
虽然细读卡夫卡的作品总有收获,但是批评者有时候常把他的文字游戏简单粗糙地当作理解他作品意义的钥匙,或者把本来不是文字游戏的地方当成文字游戏。关于卡夫卡作品的解读,有一个老生常谈的例子,就是认为Verfahren之类的词有双关意义。该词在《审判》里的意思就是平常用的“法律程序”,但是有人认为它还有ver-fahren的含义,即“出错,出茬子”的意思。有人说《城堡》里K.的土地测量员职业(Landvermesser)还有Vermessenheit(僭越)的含义。然而,所有这些顶多不过是潜在可能的双关。卡夫卡根本没有让读者去注意它们。我敢说识辨出这些双关的批评者都善于辞源探究——哲学家海德格尔经常这样做,他喜欢把词语的组成部分拆开来,以挖掘出这些德语词中新的意义(例如er-innern,即“记住”,它还有“内化”的含义);而且这些批评者还错误地以为卡夫卡常用这种手法。
同样地,对卡夫卡笔下人物的名字也有颇多猜测。卡夫卡自己曾注意到,“本德曼”名字的前一部分本德(Bende-)和萨姆莎(Samsa)的元、辅音组合模式与卡夫卡的名字(Kafka)相同。考虑到卡夫卡的捷克语程度,很容易让人将Samsa跟捷克语的sám(自身)联系起来,将《城堡》中的克拉姆(Klamm)跟捷克语的klam(错觉)联系起来,将雷斯曼的名字(Lasemann)跟lázen(洗澡)联系起来,不过这些意思只是增强了文中已有的意义。有的名字取自经典(如莫摩斯),或取自《圣经》(如城堡官员的名字加拉特,出自圣徒保罗给加拉太人的书信),这些名字鼓励人们做了一些精心的解读,当然这些解读没有定论。有些可能只是游戏而已。莫摩斯是希腊的快乐之神,但是当卡夫卡笔下的莫摩斯庄严地宣布自己的姓名时,“所有的人一下子变得非常严肃”。当然,《审判》里还有个低级点的玩笑,即布尔斯特纳小姐这个称呼,它翻译成英语就是“刷洗工小姐”。
最后一点,卡夫卡专爱用些纯个人的暗语,这些读者是不需要懂的。卡夫卡知道他的姓的意思是“穴乌”(捷克语kavka),因此他使用了许多暗语,来指穴乌、乌鸦、渡鸦等。卡夫卡早期的一篇残作《乡村婚礼的筹备》中的男主角名叫爱德华·拉班(Eduard Raban,德语的Rabe即“渡鸦”)。猎人格拉古[1]自4世纪以来一直在生与死之间不得安身,他的名字与罗马一个闻名的家族的名字相同,意思就是“穴乌”。K.第一次瞥见城堡时,它的周围有乌鸦盘旋。
即使这些理解看似合理,卡夫卡的这些暗语对于理解他的文本也帮不了多大忙。依赖这些暗语的批评者往往似乎想找到一块敲门砖,然后他们立即就可以进入卡夫卡的文本,而不需要细读、欣赏卡夫卡写的词句。他们试图解开卡夫卡文本的密码,却不是去理解文本本身。其实,我们不应该把理解文本设想成发现其意义,然后用一句话把它概括出来。而应该像康拉德在《黑暗的中心》(1902)里描述马娄的故事那样:“对他来说,一个片段的意义不在于其内部,像是有个核心似的,而是在外部,它将故事包裹起来,它显示意义的时候就像光芒把阴霾显示出来一样。”
卡夫卡有些作品不完整。他对三部小说均不满意,因为它们没有写完。同样是不完整,方式却各自不同。《失踪的人》中的情节分成一些片段,最翔实的是“俄克拉荷马剧院”(“Theatre of Oklahoma”)一章(卡夫卡在书中写成了“俄克拉哈马”[Oklahama])。《审判》中,卡夫卡知道自己常跑题,于是先写了开始和末尾两章,即约瑟夫·K.如何被捕和被处死两部分,然后再写其他章节。他把每一章放入一个文件夹,标明其内容,但不标其先后位置。有好几章没有写完,其中有的与小说主体的情节不合拍。《审判》的一些英文译本略去了那些零碎的章节,结果小说显得比实际上要连贯。即使是已经完成的章节,它们的先后顺序也无法最后确定,因为已有的标示之间互相矛盾。《城堡》则相反,它有一个连续的叙述脉络,当然其覆盖面也非常大,但是没有明确的结局。小说还是一些片段时就放手,卡夫卡不甘心。他认为这是失败。因此,在要求布罗德将书稿焚毁这件事上,卡夫卡是很认真的,这一点没有任何理由去怀疑。但是,如果布罗德真按他的话去做,而不是把它们发表出来,然后赶在1939年纳粹占领捷克斯洛伐克之前带着手稿乘最后一趟车离开布拉格的话,20世纪的文学就是另一番样子了。
卡夫卡常依赖暗示和示意。修订《城堡》时,他删去了那些表现出K.知晓自我动机的句子。也就是说,卡夫卡起初的写法是K.认识到对抗城堡徒劳无用:“这样一来,我不是在跟别人斗争,而是在跟自己斗争。”然而当他回头再看草稿时,把这一句删掉了,让读者自己来得出这个结论——这就像现代主义文学中常见的做法,给读者安排了更为积极主动的角色。
读者会经常看到,卡夫卡笔下的人物自己说的话让自己露出狐狸尾巴。《城堡》中的村长对K.解释说,虽然让他来做土地测量员(村里其实不需要),但是这可能是个误解,不过不可能弄错。城堡里的官僚体系组织得极好,不容许有出错的可能。当局有“管理部门”来监督他们的工作。
不是有管理部门吗?除管理部门外,别的一概没有。当然他们的目的不是要发现错误——平常意义上的错误,因为没有什么错误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