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卡夫卡是谁 [4]
这个观点要批评起来很容易。它源于马克斯·布罗德写的那本偶像化的回忆录,该书于1937年首次出版,1947年被翻译成英语。按照该回忆录,卡夫卡为痛苦煎熬中的现代人提供了有建设性的精神启示。在1951年首次出版的《卡夫卡谈话录》里,作者古斯塔夫·亚努赫将上述观点加以利用发挥。书中所辑谈话毫无顾忌,让卡夫卡自以为是地对现代社会的弊病评头论足,结果其他一些本可能真实的材料被湮没了。亚努赫的谈话录经常被人轻信引用,作为卡夫卡实际思考的问题的证据。其实更应该把它当成伪作。
但是,事实证明,卡夫卡的作品虽然为数不多,却已经成为现代经典。它们值得一读再读,每读一次都能发现新的东西,它们还为各派批评——从存在主义、结构主义一直到后殖民主义——都提供了批评材料。这些作品明显可见的多方面功用证实了它们的伟大,其实经典之作就是在于从每一个新的角度看都能有新的发现。卡夫卡的作品如何塑造并提出读者所衷心关切的东西,将在下面几章里论述。但是,我的目标不是要给卡夫卡的作品“解码”,或者明白无误地说出他的作品所论何事。认识卡夫卡,我们没有别的办法,只有阅读、揣摩他的作品。因此,下一章要思考的问题不是卡夫卡的文本有哪些意义,而是我们该如何去读它们。
第二章 阅读卡夫卡
保守的现代主义者卡夫卡
阅读卡夫卡,经历的是迷惑。不可能的事件发生,却有着不可避免的味道,而后文没有任何解释。格列高尔·萨姆莎变成了甲虫,但是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变的,又何以会这么变。约瑟夫·K.从未弄清他被捕的原因。另一个K.永远去不成城堡,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见不到那个官员,那个(可能)发过话召他来做土地测量员的人。
感到茫然的不只是书中人,还有书外的读者。一如置身影院,诸多事件仅仅是从作品中主角的角度显示出来的。我们仅仅看到他所看到的,例外情况鲜有出现。早在1934年,西奥多·阿多诺写道:卡夫卡的小说读起来像伴着无声电影的文本。读者所了解的一样是有限的。中心人物对其处境所知甚少,我们读者了解的一样也不多,因此和他一样地迷惘。当一个显然是制服穿戴的陌生人闯入约瑟夫·K.的卧室时,或者当约瑟夫·K.发现法院的办公室设在顶楼时,读者和他一样感到惊讶。除了极少一些例外情况,对于人物或者他们的经历,作品里没有给读者提供额外的信息。书中告诉我们,约瑟夫·K.“有个倾向,就是对什么都无所谓”,不过,如果我们看得仔细点,会发现这其实是约瑟夫·K.本人想法的一部分,而不是书中叙述者提供的信息。因此,对待该说法,就像对待被告约瑟夫·K.所说的关于他的其他任何东西一样,都不可轻易相信。
卡夫卡为什么要让读者如此地懵懂茫然?一定程度上,他是在把现代文学的一个普遍倾向引入极端。很多年前,罗兰·巴特宣称现代文学是作者的文本,早前的文学则是读者的文本。借此,他将现代文学与早前的文学区别开来。巴特所说的“读者的文本”,意思是指针对它业已有一个权威的阐释存在,只等着读者接受这个阐释就可以了,“作者的文本”则没有确定的阐释,它邀请读者积极参与进来以使文本有意义。巴特的这一区分方法是顺着布莱希特的思想变化而来。布莱希特主张:他之前的所有戏剧都是“美食式的”,它的要求就是观众坐在那里,在情思恍惚中被动地消费戏剧;他自己的戏剧则要求观众积极投入进来,观众应该有所批判,甚至被激怒。当然,布莱希特和巴特的说理都过于简单化了。19世纪的现实主义,也就是巴特所批评的对象,其实需要更为审慎而仔细的阅读,而这是巴特所不愿承认的。但是,回顾一下狄更斯或者特洛罗普,大家就可以明白巴特如此区分的意旨何在。在他们两人的作品里,好人和坏人绝大多数都容易分辨。然而,在像康拉德的《吉姆爷》这样的现代主义文本里,人物和动机都是模糊不清的。吉姆为什么抛下一船乘客,不顾他们生命受到威胁而跳船逃生这个问题,无法用某一个简单的道德模式或心理模式来解释。要探讨这个问题,康拉德需要叙述者马洛,靠他来在谜一般的吉姆和迷惑不解的读者之间牵线搭桥。
我们也许可以拿卡夫卡与康拉德相比,因为两人都是保守的现代主义者,都受惠于19世纪的范式,写出一些浅显可读的叙述故事,却用一些心理和认识论角度上的难解之谜让专注的读者摸不着头脑。卡夫卡和康拉德一样,特别关注不确定的、模糊的和让人迷茫的方面。然而,与康拉德不同的是,他的笔下没有马洛式的人物,没有任何叙述者来代表读者设问寻思。倘若有人对卡夫卡感到迷惑,这并非因为他出于某种原因没有抓住关键:卡夫卡的文本就是让人迷惑。他作品中所写的现实,其根本特征就是不确定、迷茫,这就是卡夫卡让人困惑的缘由。他的第一本书,即名为《沉思录》的短篇散文集,其中有篇《乘客》的第一段是这样写的:
我正站在有轨电车出入口的平台上,关于我在这个世界、这个镇和这个家庭里的位置,我是彻底地一头雾水。就是让我大约地从某个方面合理地提出见解,我也提不出来。我很难为如下事实进行辩护:我正站在平台上,抓着扶带,让电车带着我前进,人们纷纷让开电车,或者静静地往前走,或者在商店橱窗前驻足。——不是说有人要我辩护,而是说要我辩护是不现实的。[翻译时有所改动]
行进的电车上剧烈震动的平台提供了一个隐喻——一个在家庭这个当下情境或者由“世界”所代表的最远视域里缺少固定参照点的隐喻。正如德文原文所明确表示的,车是电动的有轨车(而不是原先的马拉的有轨车),这里的不确定性看起来也是新的东西,是现代性的典型特征。除了缺乏方向感和归属感,说话人还感到一种奇怪的需要,即证明自己是合理的。该需要古里古怪地用正式的、法律化的语言表达出来:“关于”、“大约地”、“提出见解”、“辩护”。他无法为最随便的行为“辩护”,例如在电车里拽住扶带,也无法为大街上人们随意的行为“辩护”。为什么这些事情需要辩护呢?文中没有告诉我们,但是这就是卡夫卡的典型特征:用一个貌似不符合上下文情境的词,让人们换种方式来看待这个熟悉的世界。也许世界并非仅是个人和物体的集合体,它也是一个存在体,它需要证明自身存在的合理性——从道德上,法律上,抑或宗教上?但是,该合理性证明已经踪迹杳杳,或者已经不可能找到。从这段措辞谦卑的文字里,我们可以找到《审判》和《城堡》的种子。《审判》讲的是一个平凡的职业人士被召到一个神秘的法院去为自己辩护。《城堡》讲的也是一个普通的职业人士,他竭力为自己在社会中争取一个安稳的位置,可惜所有努力终是徒劳。
《沉思录》里的短文更多的是勾起一种情绪,而不是讲故事。卡夫卡的任务,就是要给这种不确定性一个叙述性的等同体,这在《判决》中得以实现。这篇作品于1912年9月写成,对卡夫卡而言,它标志着个人文学上的突破。乍一看来,该故事好像是个现实主义的文本,发生于一个遵循着为人熟知的时空规则、因果律和连贯性的世界。文中的年轻人格奥尔格·本德曼是个业已成功的商人,他正给一个在俄国的朋友写信,告诉他自己订婚的事情。这里没有丝毫特别之处,不过我们可能会猜想到底有什么情感障碍,让他到现在才把订婚的消息告诉他的朋友。写好信之后,格奥尔格走进公寓的里屋,把信给他年迈体弱的父亲看。他父亲的反应稍微有点离谱,但是直到他问格奥尔格问题之前,文中尚无任何真正让人惊讶之处。他问格奥尔格:“你真的有这么个朋友在圣彼得堡吗?”格奥尔格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似乎把这个问题理解为父亲的责备——责备他因为计划结婚而忽略了父亲。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地呵护有加:格奥尔格扶起父亲,把他抱到床上,给他盖好被子。变化就在此时出现:格奥尔格的父亲此前还老弱无力,这时跳起来站在床上,把格奥尔格逼在下方,责骂他对父母和朋友做出种种自私、无情的举动。最后,他将越来越无助的格奥尔格判处死刑:让他去淹死算了。格奥尔格冲出公寓,来到附近的河边,从桥上跳了下去。故事到这里,现实主义已经被抛弃。从现实层面看,格奥尔格的父亲恢复力气是不可能的,他归咎于格奥尔格的种种举动听起来像是妄想狂患者的幻想,格奥尔格是否真的有个朋友在俄国值得怀疑,格奥尔格的死刑从宣判到执行都难以让人相信。不过,就在所有的事件一件件迅速展开时,它们又显得绝对让人信服。当过去的不满突然爆发,任何素材——不管它是否符合现实实际——都能表现出这两个人的情绪。由此我们进入了现代主义的德国变体——表现主义的范畴。表现主义的目标不是描述人们熟知的生活现实,而是用鲜明的意象来打破日常现实,以描画出现实背后的作用力。身着睡衣的父亲形象——既是起诉人又是法官——让人胆战得一时忘记有多么荒谬,他和表现主义作家创造的其他任何东西一样,都是值得记住的。他给儿子做的判决把表面现实和深层本质明确区分开来:“没错,你曾是个幼稚无知的小娃子。不过说得更准确点,你一直就是个混帐。”
为了方便解释卡夫卡在《判决》中如何迷惑读者,我们不妨想一下创作当中虚拟的契约。通常情况下,就拟提供的文本是何种样式,作者和读者之间会有个不言明的约定。标题和开头的几句话就会点明我们看的(譬如说)是个自传体故事、爱情故事、神话故事还是历险故事,也会点明小说中虚构的现实按照什么原则来组织:是否会遵循我们往常的事理标准,或者是否会有鬼神、仙女或异形人出现。由此会形成一些阅读期待,即我们所谓的体裁和文学作品的类型。卡夫卡不守这个虚拟的契约。他先是让我们觉得《判决》是个现实主义文本,接着就把它变成一个表现主义式的梦魇。他像那样打破读者的信念并非率意而为,这切合我们所在世界中实际的不确定感。单单那个现实主义式的开端——商人思考自己的结婚计划和成功的经营(“营业额翻了五倍”)——能否足以表现这个世界?现实中难道就不会有某些因素,它们无法这样来计算,不能用诸如激情、嫉妒、厌恶之类的表面的现实主义手段来表现?实在的激情需要表现主义式的鲜明而充满矛盾冲突的意象。在这之外,可能还有另一方面的实在,这个实在通过父亲那副法官的样子所表现的上帝式的角色显示出来,还通过格奥尔格冲下楼去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