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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津通识读本:卡夫卡是谁 [17]

By Root 1236 0
人费解:

总体来说,从远处看,城堡与K.预想的差不多。它既不是一座样式古老的武士的堡垒,也不是现代的宫殿,而是一带延展开去的建筑群,挤挤挨挨的,里面有一些两层的小楼,但很多很多屋子没有两层高。要是你之前不知道它是城堡的话,你可能会以为它就是个小镇。K.只望见一座塔楼,但是分辨不出它到底是住宅楼还是教堂塔楼。

如果这个城堡看起来不像城堡,它何以跟K.预想的差不多?K.之前怎么得知它是个城堡?仔细观察之下,它的样子真的“不过是个破败的小镇,一堆乱七八糟的村舍”。它的位置虽然高出村庄许多,但是看起来和村庄没有什么分别。这或许是在暗示,如今众人臣服的权威是人们按照自己的形象设计出来的。

卡夫卡频繁提到教堂,这证明了他生活的基督教氛围——不是指他的犹太家庭里面,而是指布满了宏伟教堂的布拉格。卡夫卡记日记时,有时候会用基督教节日(如复活节、圣体节等)写日期,因为这些都是放公假的日子。基督教作为一个文化体系,其中的元素卡夫卡写作时可以信手拈来。然而,它在卡夫卡小说里究竟如何运用,解释起来并不容易。《判决》里的格奥尔格和他的朋友让人联想到回头的浪子和他在家的兄长[1]。“彼得堡”,即彼得之城,让人想到圣徒彼得和罗马。由此,我们脑海里会浮现出一个鲜明的意象,而且这个意象乍一看起来自然而然,并无什么促发动机:神父来到了俄国,他站在高处,用力在手掌上划着十字,面前围着一大群人。判决宣布后,格奥尔格冲下楼去自杀,女佣则一边哭叫“天哪”,一边捂着脸,仿佛有人禁止她看他。格奥尔格吊在桥上的样子或许会让人联想到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变形记》里,被父亲扔的苹果砸中后,格列高尔感到“仿佛被钉在那里”,也像是十字架上的基督。《流放地见闻》里,用惩罚机器处决的人会在“第六个钟头”觉悟。《乡村医生》里生病的小伙子,有两匹马看着他,似乎回到了耶稣在马厩出生时的样子。绝食表演者饿四十天不进食,颇像主基督在荒野的时候。

尽管上述典证幽而不明,它们往往都暗含着对基督教价值观的批评。卡夫卡读了尼采的作品,毋庸置疑,他熟悉尼采著述中一以贯之的对整个宗教,特别是基督教的批判。尼采否认基督教的道德和神学主张由神授而来。世上没有单一的道德,而是多样的道德体系,其起源可从历史和心理学角度进行解释。某些道德体系占据统治地位,不是因为它们自身的优点,而是因为拥护它们的人握有权力。基督教道德是体弱者对其主人们所怀愤恨的创造性表达,它里面充斥着报复和仇恨。犹太教和基督教中展现得最充分的是教士之流,他们尽是些受伤害、不健全的人,缺乏活力,用心理操纵维持着对病弱的教徒的管制。虽然耶稣为人们提供了有价值的启示,但是只有天生高贵的人才能理解它,而他的门徒都是平庸的人。圣徒保罗是个狂热的虚无主义者,他歪曲了耶稣的启示以满足自己的权力欲。不过,尼采也承认,奴隶们发起的道德反叛促使了基督教的诞生,也让人类更注重精神、更复杂、更有趣。而教士们身上体现的禁欲主义,也为艺术家和学者所信奉,因为这是他们取得成就的先决条件。从这个角度,我们或许可以把《判决》中自戕的教士看作尼采《道德系谱学》中描述的病弱教士的翻版,因为他之所以有能力影响他的教徒,是因为他和教徒们一样地病弱。《变形记》中自私的家人得知格列高尔死了后,他们终于舒心了,在胸前画着十字。《失踪的人》里的约翰娜·布鲁梅尔,即强奸卡尔的女佣,对着木十字架祈祷。乡村医生经过一番思考后发现,他的病人们在教父无用的情况下,转而迷信般地相信他了:

他们已经丧失了他们原有的信仰。教士闲坐家中,一件一件将他的法衣撕烂。可是,他们却希望医生能妙手回春、无所不能。

卡夫卡认识到,医疗和宗教狂热一样容易让人相信。卡夫卡曾听一个演讲者公开指摘人们迷信卢尔德的神发殿[2],之后他在日记里写下了他的思考:

卡尔斯巴德[一个有名的疗养胜地,现在的卡罗维发利]比卢尔德更骗人。卢尔德起码有一个优点:因为人们对它怀有极深的信仰才去。可是对手术、血清治疗、注射和用药等,严格说起来又如何呢?

卡夫卡生长于犹太家庭,大概是在1911年之后开始对犹太文化和宗教的许多方面重新发生了兴趣,有人可能料想这些在他的作品里会留下较深的痕迹。无可否认,他曾在他父亲面前抱怨,觉得自己对犹太教仅仅有些肤浅的了解,而且没有系统,这是随着犹太人从密集的农村社区迁往城市,以及人们之间传统的忠诚关系淡化消释而反映出来的典型特点。他的父亲只在犹太历的新年时才去犹太教堂。卡夫卡十三岁的时候,参加了犹太少年的成人仪式,他的父母称之为“按手礼”。该叫法体现出他们对占统治地位的基督教做出了让步,这是被同化的犹太人的典型做法。他记得自己费力地背诵在犹太教堂朗诵的祈祷文,然后在家里经过准备后做讲演。逾越节的第一个夜晚卡夫卡一家人一起过,但后面就越来越不那么认真了。1911年,卡夫卡参加了他侄子的割礼后又做了一番思考。他认为,割礼仪式,虽然绝大多数在场的人看着都不懂,很显然是历史遗存,但它不久就能引起历史性的关注。卡夫卡的家人不喜欢波兰和俄国来的犹太人,他对此一直表示反对。1911年到1912年间,他经常去观看犹太演员的演出,从他们那里,他大量了解到东部的犹太文化。后来,他与说捷克语的布拉格犹太人格奥尔格·兰格成了朋友,兰格给他讲了很多关于喀巴拉哲学(中世纪犹太神秘主义传统)的知识,以及有关巴尔·谢姆(18世纪初一个名叫哈西德派的宗教复兴运动的创立者)的事情。兰格本人曾在靠近俄国边界的贝尔兹的哈西德派社区待过。1916年,兰格和卡夫卡在马里昂巴德见到了贝尔兹的犹太教士,他和他的教徒们是为了逃避俄国军队而来到马里昂巴德的。卡夫卡阅读了马丁·布伯翻译、改写的哈西德派教徒的故事,自己还珍藏着一本《塔木德经选集》。

卡夫卡的小说在多大程度上利用了这些犹太知识尚难以说清。虽然教堂经常出现,但是犹太教堂只在一个小片段(《在塔慕尔犹太教堂》)里提到一次。有时他用到犹太意象,却更加谨慎。写《审判》前几个月,卡夫卡在柏林拜访了马丁·布伯,并向他请教了有关赞美诗第82首里“不公的法官”的问题。业已有人指出,小说《审判》中的意象(诸如法官、守门人之类)与喀巴拉哲学的意象之间有很多值得玩味的相似之处,不过卡夫卡本人在创作该小说的那个时期,对喀巴拉哲学究竟了解多少,还是个未知数。许多年前,伊夫琳·托顿·贝克注意到,希伯来语里表示K.的职业“土地测量员”的词,与表示“救世主”的词相同,这间接表明K.侵入村庄有另一方面的意思。《判决》写于犹太教赎罪日次日的夜里,这回卡夫卡没有去犹太教堂。而在此之前,他已经耳濡目染从华沙来布拉格访问的犹太演员们过的地地道道的犹太人生活达一年之久。人们猜测,《判决》中有很多《圣经》典故。“他父亲梦魇一般可怕的形象”使人联想到愤怒的耶和华——一个让人想起传统权威人物的形象,他惩罚格奥尔格放弃信仰、入世求功。格奥尔格和他的朋友因为格奥尔格父亲的一句话“他应该是一个正合我意的儿子”,间接地成了兄弟。这让人隐约想到《旧约》里一些成对出现又相互形成对比的人物:雅各与以扫,或者以法莲与玛拿西(见《创世纪》第48章)。然而,如此解读,就是认定卡夫卡一定程度上有意识地计划过如何使用典故,这不符合卡夫卡写故事的方式,与他本人对该故事感到困惑这个情况也有矛盾。如此解读还认定卡夫卡通晓犹太神学和犹太传统,这在现今有关卡夫卡的生平档案材料里找不到证明。

尽管困难重重,部分最知名的犹太解读者已经发现,卡夫卡作品里对若干明确的犹太主题做出了意义深刻的回应与修正。哲学家玛格丽特·萨斯曼(1872—1966)1929年指出,卡夫卡探讨的问题,是《圣经》中质疑上帝公正的约伯面临的问题,当然卡夫卡是在一个现代世俗化了的、似乎没有上帝的世界探讨该问题。

一个全是机械工作的世界,工作也纯粹是岗位工作,不需要感觉,不需要灵魂。如果这个世界突然受到上帝法则的干涉,如果众生自己要求享有权力,那么这个世界将会是卡夫卡所描绘的样子。

五年后,批评家瓦尔特·本雅明与学者、神学家格尔肖姆·肖勒姆(现在被认为不仅是喀巴拉哲学研究,而且是现代德国犹太思想研究方面的顶级人物)在通信中就《审判》的宗教角度的阐释有过一番论争。本雅明对马克斯·布罗德等人轻率随便的宗教阐释表示反感。他指出:卡夫卡的想象世界回到了宗教开始之前,从而与产生宗教的史前思想世界重新建立起联系。肖勒姆则提出反对意见,认为卡夫卡确实是按照神的启示描绘世界,但是他的启示无法实现,因为人们破译不了其中的信息。肖勒姆还在1934年7月9日的信中,用一首出色的诗歌表达了他对卡夫卡的理解,认为卡夫卡是否定神学的拥护者。遗憾得很,这首诗极难用韵文来翻译。它的开头如下:

我们是否与您隔绝万里?在这样一个夜晚,上帝啊,您不赐我们一丝平和之气,一毫启示吗?

您的圣训是否彻底消失于虚空的天国,抑或从未深入到表象的魔幻王国?

世界的大骗局几乎已经达到极点,十分彻底了。上帝啊,被您的虚空穿透的人们,让他们醒来吧。

只有这样,启示才能照亮拒绝您的时代。您的虚空是唯一能够借以认识您的方式。

不论卡夫卡与犹太思想有何联系,他越来越关心宗教问题,这一点无可否认。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信仰某一宗教,不论是犹太教、基督教还是其他种类的宗教。他广泛阅读宗教和哲学书籍,兼收并蓄,博采众长。从1917年开始,他很长时间不能上班,从而有了充足的时间阅读。他读了帕斯卡和叔本华的著作、圣·奥古斯丁的《忏悔录》、已故的托尔斯泰的信教日记,以及其他很多作品。克尔凯郭尔的作品他读得尤其认真,因此常有人以为这个丹麦宗教哲学家为理解卡夫卡的作品提供了敲门砖。特别是布罗德,他在《城堡》的后记里对这个见解表示支持。然而,从卡夫卡对克尔凯郭尔的接受来看,有些事实表明实际并非如此。

卡夫卡初次读克尔凯郭尔是在1913年。当时他读的是克尔凯郭尔的日记选《法官之书》,发现他自己所面对的矛盾,即是与菲莉斯结婚还是投身于写作,极像克尔凯郭尔曾面对的矛盾,即结婚还是投身宗教——这个矛盾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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