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克尔凯郭尔 [10]
他必须明白,没有一个人能理解他,他必须时时忍受所有人的恶言相向,没有人同情他,人人都会认为他是有罪的。
(《人生道路的各个阶段》第175页)
《恐惧与颤栗》的主题是宗教信仰,在此层面上,这些暗示的意义终于显露无遗。道德规范的重要性倒没有遭到类似的否定,不过,伦理模式的绝对统治不再是理所当然。相反,道德的自足性原来被认为是已被确认的社会规范、普遍认可的习俗,现在它显然受到了挑战。一个人可能意识到自己肩负“独特的”使命,可能面对极大的阻碍,但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完成它——对于这一观点我们不可能简单地置之不理或不屑一顾,也不能贬低它,认为它“不过是十分平常的情感、情绪、怪癖、气郁(vapeurs),等等”(《恐惧与颤栗》第69页)。亚伯拉罕对自己的任务的看法驳倒了所有这一切:为了完成任务,他不仅准备违背一般的道德观念,而且与一般的理性思维相悖,他相信自己会通过某种方式“迎回”他受命献祭的儿子。如果我们批评他的所作所为不理智,批评他冒了极大的风险,而且可能在犯错误,那在一定程度上是有充分理由的。不过,这种批评只是突出了他的观点与众不同。在此意义上,这里所谈到的信仰已经处于人类理性的标准之外,用这一标准无法说清它所涉及的变化的合理性。相反,它要求的是一次极端的冒险,或一次“飞跃”,这种精神活动要求人们献身于某种客观上不确定的、归根到底是自相矛盾的东西。
为了理解这些表明宗教信仰之真正意义的观点的潜在要义,我们有必要去看一看被克尔凯郭尔称为他的“哲学著作”的作品,这将在下一章进行讨论。不过,在结束关注他的“美学”著述之前,我们来简单谈一谈上一章结尾提到的一个问题。
我们应该记住,这个问题关乎克尔凯郭尔后来的观点——他通过虚构的方式表述各种存在模式,主要目的是想引导读者摆脱他们是基督徒这一幻象。正如他在《吾书之观点》中指出的,他们生活在“审美范畴,或至多在审美-伦理范畴之中”,他们深深沉迷于这一骗人或自欺的处境当中,无法理解这种欺骗性有多么厉害:通过其典型的思维方式,通过起初假装“支持”它,我们有可能促使他们意识到这种普遍存在的误解有多严重,找到其根源。不过,克尔凯郭尔在回顾自己的创作生涯时,不管这一总目标对他来说多么诱人,一旦考虑到这些作品的全部内容及其视野,这一目标就多少令人感到不太自然。这不仅是因为它们经常让人强烈地感到,克尔凯郭尔的作品在相当程度上是出于为自己立传的动机,包括他不由自主地沉迷于其流产的爱情过程中。还在于,至少从审美观来看,这些据说是生成的“幻象”与其说与任何具体的错误意识——它产生于当代“基督教世界”——有关,不如说与关于人类状况的宿命论或集体主义的神话有关。如果说它应该与前者有关,那么这种联系至少是间接的。不过,克尔凯郭尔的意思也许只是,一个以审美为原则的人有可能认为基督教——和其他事情一样——没有赋予自己重大的使命;它只是“吸引人”,引起超然的思考,而不需要具有决定性的行动和参与。无论如何,我们可能会感到,克尔凯郭尔的追溯性观点显然更适用于他在《恐惧与颤栗》中不得不说的话,这些话关乎属于伦理模式而非审美模式的思维范畴对宗教观的入侵。在这里,我们比较容易理解他心里大概在想些什么。
第五章 真实性与主观性
克尔凯郭尔描述生活和经验的不同模式,这为后来的两部主要作品打下了基础,正是这两部作品确立了他作为宗教思想家的声誉:一本是简洁而相对浓缩的《哲学片断》;另一本是大部头、重复性内容很多的《最后的非科学附言》,书中充满了论战。这两本书和前面的著作一样,以笔名发表,所使用笔名为约翰内斯·克莱马克斯(攀登者约翰)。不过与之前不同的是,克尔凯郭尔的名字也改头换面地出现在这里,署为两部作品的“编辑”。无论这一改变有什么确切的意义,至少我们有理由认为,在这种情况下,他希望读者明白这些观点是他自己的:他意在尽可能明确而有力地表明,“思辨哲学和基督教之间的误解”的真正意义是什么,而他相信,在自己那个时代的知识视野里,这种误解普遍存在。他的审美著作表明——尽管是间接地、暗示地——不同的心理因素和社会因素如何加深了这种误解。不过,核心任务仍然是描述其基本特性,引出其基本前提条件。这就是他现在赋予自己的任务,为此,他选择黑格尔以及受到黑格尔影响的人们作为主要攻击目标。尽管非常关注同时代思潮,他依然认为自己的分析不仅与那个时代有关,而且还具有更广阔的含义。实质上,他所讨论的问题关系到宗教信仰的本质及其与人类思维及理性之源泉的关系。至于这些问题以何种方式出现在实际选择这一层面上,《恐惧与颤栗》中已经提到。在《片断》和《附言》中,它们会再次出现,但背景变了,具有重要性的不仅仅是伦理范围和道德推理的界限;在这一背景下,首要的话题是基督教具体意义上的信仰,而不是亚伯拉罕的故事引出的信仰问题。
在这两本书的背后,我们可以看到18世纪两位思想家的影响。在克尔凯郭尔眼里,他们已经着力探讨了基督教信仰某些重要的方面。其中一位是J.G.哈曼(1730—1788),一个特立独行的思想家。克尔凯郭尔在学生时代接触到他的著作,认为他对理性主义毫不妥协的批判——在神学和其他方面——令人大彻大悟。另外一位是G.E.莱辛(1729—1781)。克尔凯郭尔是几年后在阅读施特劳斯的《基督教信仰》时看到莱辛那篇影响深远的论文《论精神与力量之证明》的。在适当的时候,我们会提到哈曼对他的影响的意义;眼下要探讨的是莱辛在其论文里所阐述的观点,因为克尔凯郭尔清楚地指出,这些观点构成了《片断》和《附言》共同的论辩起点。
莱辛讨论的基本主题关系到以历史为中心的基督教的地位。基督教是怎样将它的中心观念,包括耶稣是上帝之子这一主张,建立在某些仅仅是推定的历史事实之上的?这不仅仅是说,历史事实可能需要有说服力的证据,这种证据是历史研究通常所要求的。即便允许它们有强大的经验支持,也并不会保证其显得非常真实。关于历史的陈述,无论得到多大的证明,肯定无法如亲身经历或亲眼目睹所得到的当前经验那样确定。此外,这也无法最终解决出现的困难,因为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应该如何解释关于历史事实的断言,从而证明接受一种具有超验性质的主张是合理的。换言之,从一套表面看起来是经验的观点过渡到另一套属于完全不同的范畴的观点,要靠什么来证明其合理性?莱辛这么说:
如果说,基于历史,我不反对基督让一个死人复活,那么,我是不是因此就要接受上帝有个儿子、这个儿子和他拥有同样的本质这一观点呢?一方面,我缺少有效反对前者的证据,另一方面,我有义务相信违背自己理性的东西,这二者之间是何关系?
面对这样的问题,莱辛有一段名言,认为存在着一条“丑陋、宽阔的鸿沟,无论我多么频繁、多么热切地努力,就是无法逾越它”。他没有十分清楚地阐述自己的这一立场,相反,他似乎同意把宗教观念“非神话化”,即认为宗教观念首先包含了伦理事实,人仅靠理智便能内在地理解。这些事实无所不在,恒常有效,不可能基于或源于纯粹偶然的东西。由此,历史因素如果在这里是相关的,那么它只能是例证并暂时解释一个独立的、可以确定的道德内涵——莱辛赞同的看法是,宗教并非因为“福音传教士和使徒”教授它就是真的,相反,因为宗教是真的他们才教授它。或者,正如他在另外的地方所说的,历史启示“对人类毫无贡献,人类仅仅依靠自己的理性找不到它”。
不管莱辛自己提出了什么样的结论,对克尔凯郭尔来说,这一论断的主要贡献在于,它准确地把握了困扰他的难题的本质。基督正教武断的教义与理性不相容,其价值也不可能仅仅通过史料来证明,无论如何,这些史料在本质上是有疑问的。因此,我们有必要进行选择,要么在“质量上”或范畴上来一次跳跃,这一跳跃曾打败了莱辛自己;要么抛弃这里所提到的教义,接受另一种选择,即人类的理解和理性能够接受的选择:没有中间道路可走。其实,这正是克尔凯郭尔在《片断》里要探讨的核心主题。在后来发表的《附言》中,这一主题继续以不同的形式贯穿始终:最重要的是有必要反驳一种观点,即基督教代表着一种学说,无论是从推理的思维来看,还是从历史知识来看,这种学说都能得到客观地证实。不过,在探究这一主题的时候,他以自己独有的方式挖掘其内在意义。
理智与信仰
《片断》虽然简短,却不易读懂。它表述的方式有些古怪,思路有时突然中断,有时突然跳跃,令人迷惑。不过在开始,主要的焦点是认识真理的两种截然不同的方法。虽然该书起初提出的似乎完全是一般性方法,不过,很快就可以看出来,它针对的是宗教真理的地位及认知,这就是该书最关心的问题。
对于自己最初的问题,克尔凯郭尔一开始就列出两个完全对立的答案。第一个和柏拉图及其“回忆”说有关。在柏拉图的《美诺篇》中,一道难题出现了:我们如何希望获取知识呢?因为,如果我们已经知道了真理,就不能再去追寻它;如果我们还不知道真理,在碰到它或它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