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人生的意义 [9]
尽管许多后现代思想在这个问题上观念幼稚,但有一点它们的确有提示性。面对预设的无意义的世界,让——保罗·萨特所说的“恶心”或加缪悲剧性的反抗,在面对一个被假定为无意义的世界时,确实是各自所回应的问题的一部分。只有你原本就对这个世界抱有不实的期待,你才可能感到世界不是完全旧式的无意义,而是令人恶心的无意义。这么说来,加缪和萨特离过去的那个看上去有意义的世界不远;但如果他们觉得即使在那时,这也是一种错觉,那么,伴随那个时代的消失所丧失的到底是什么呢?人生也许没有一个固有的目标,但这不能说明人生是徒劳的。虚无主义者不过是幻灭的形而上学家。对世界的忧惧不过是信仰的轻率的一面。这就像那些叛教的罗马天主教徒,他们倾向于变成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而不是变成英国高教会派的圣公会信徒。你只有因为曾错误地想象这个世界可能本质上具有某种意义——后现代主义者则觉得此说不通——现在才会如此失望地发现世界原来并无意义。
萨缪尔·贝克特的作品可被解读为搁浅于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的境况之间。在强调意义的极端难解方面(他曾说自己最喜欢的词是“也许”),贝克特是经典的现代主义者。他的文字从头到尾弥漫着一种文字本身的易逝之感,反讽地认为它们也许最好从未存在过。这就是为什么他的文字看似勉强存在的原因——危险地徘徊在语义连贯的边缘,随后无精打采地跌入某种无言的黑暗。它的空泛恰到好处,几乎难以察觉。意义忽闪忽灭,几乎刚一出现就自我清除。一段无意义的叙事话语费劲地脱离自己的现实根基,结果还是在半途因另一个同样徒劳的叙事而夭折。甚至没有足够的意义能够道出与我们的预期相背离的东西。
图8 萨缪尔·贝克特戏剧《等待戈多》中的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
奥斯维辛之后,每件事情都变得暧昧和不确定。每个命题都是暂时的假设。我们很难确定是否有任何事正在发生,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哪些事情还能算做事件呢?等待戈多算是一个事件,还是事件的悬置呢?等待,是一种没有内容的行为,意义的一次无限延迟,一种对未来的期待——同时也是一种活在当下的方式。这表明活着即延迟,延迟那终极意义的到来;尽管推迟的行为使得人生难以承受,但也可能正是这种行为使得人生处于运动之中。毕竟,在一个意义的获得是如此脆弱、断裂的世界里,你怎样才能辨认出这样一种灿烂的意义呢?《等待戈多》里的爱斯特拉冈和弗拉季米尔也许已经辨认不出了;也许波卓就是戈多(他俩可能听错名字了),只是他们没认识到。或许,整个令人痛苦的、闹剧般的时间停滞,就是戈多的到来,就像哲学家瓦尔特·本雅明认为,历史的空虚恰恰以否定的形式指出了弥赛亚即将降临。兴许戈多的到来将是一次有益的祛魅,告知人们其实本无必要等它——从来就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在呼唤救赎,但这种认识本身也是我们的错误意识的一部分。这有点类似于瓦尔特·本雅明的弥赛亚观念,即弥赛亚真的会变革世界,但变革的手段却是作些微调。
如果这个世界是不确定的,那么,绝望就是不可能的。一个模糊不定的现实必然要留些许空间给希望。也许,这就是流浪汉不自杀的原因。(不过,是谁称他们为流浪汉的呢?)贝克特的世界里没有死亡,只有不断地衰退——肢体僵硬、皮肤剥落、眼球模糊、听力下降,一种似乎将永远持续下去的颓败。戈多的缺席好像把生命投入了极端的不确定性之中,但那也意味着,并不能确定他不会来临。如果一切都不确定,那么我们对一切的了解也就不确定,我们就无法排除存在着对这一切的密谋的可能性。在一个万事无绝对的世界里,甚至绝望也不是绝对的。看起来这样的世界里毫无救赎的可能,即便在我们看来,在这种地方救赎的观念可能仍合情合理;不过,也可能并不是绝对需要救赎。无论如何,完全从另一个角度看,谁又会说这块怪异的、残缺的、无毛的血肉之躯不是在变革的边缘蹒跚而行呢?
至少可以说,看起来可能性极小。然而,在贝克特的笔下没有什么是确定的,每一个破碎的能指都将我们运送到下一个能指——这个事实不单可以被视为一个欲望的寓言,也可以被视为意义的寓言。意义也是一个无尽的、未完成的过程,从一个符号拖着脚步走到另一个,对于终结既无恐惧亦不指望。我们至少可以肯定,意义总是越挖越多。逻辑上不可能有一个终极意义,一个终结所有阐释的意义,因为它本身也需要阐释。既然一个符号的意义来自于它与其他符号的关系,那么,就不会有一个终极的符号,正如不会有一个终极数字,或终极之人。
在贝克特的世界里,意义总是越挖越多这个事实通常意味着痛苦也越多。然而,终极意义的这种退场也提供了一些条件,因为它创造了让我们暂时得以生存的空间。的确,生存和发展所需要的保证,比贝克特的枯竭宇宙所能提供的要多;但保证如果太确定,那也会阻碍我们的发展。“也许”一词是贝克特回应法西斯绝对主义的一种方式,作为法国抵抗运动的参加者,他英勇地反抗着法西斯绝对主义。如果说我们的确需要一定程度的必然性来过日子,那么反过来,太多的必然性也是致命的。同时,某些看上去无法扼杀之物一直延续着轨迹,带着消化过程所具有的全部特征——单调乏味、千篇一律又难以平息。
稳定意义的消失是我们难以将贝克特的作品定为悲剧的原因之一,因为他的作品看起来太不确定了。另一个原因是其坚定的庸俗感,颇具爱尔兰讽刺意味的吹嘘和泄气话。它具有一种反文学的笔调,颠覆了文学成就的浓烈修辞。他的文字与失败,与只求苟延残喘的累人而乏味的苦差签订了契约。贝克特笔下内心被掏空的、没有记性的人物甚至配不上担当悲剧主角,因为悲剧主角至少具有某种稳定的内涵。他们甚至连上吊都准备不好。我们面对的是粗俗的滑稽戏和阴郁的嘉年华,而非动人的戏剧。就像第二次世界大战一样,极端行为就是今天的秩序守则。我们甚至不能称那些亲身经历的痛苦是我们自己的,因为人类主体已经与它所属的历史一道崩溃了。将一段记忆或经历赋予这个人类主体而不是那个,这需要某种程度的确信,而这种确信现在已经很难获得了。
贝克特的文字鲜有稳定性和同一性。问题接踵而来:为什么事物能够既如此反复无常又如此持续地让人痛苦?不过他的作品的悖论在于,尽管在它的核心有一个由意义塑造的空洞,它却保留着对真理与意义的怀想。逃避与暧昧的另一面是贝克特苦行僧般地坚持追求准确性,以及他那颗爱尔兰经院哲学的心。他的文字反常的地方在于,对零零碎碎的意义如学究一般考究,对纯然的空虚也要精雕细琢,狂热地想要言说那不可言说之物。他的技法采用一组假设,用类似结构主义的方式让它们经历各种机械排列,直到过程穷尽,再换另一组同样无意义的排列。同样几片碎片和残余,经过重新组合以后就成了一出完整的戏剧。贝克特的世界也许带有神秘气息,但他的方法却是冷静的去神秘化手法。他语言节制,削去任何无关紧要的枝蔓,大砍大删,只留筋骨。它的文字流露出一种新教倾向,即反对过剩和装饰。简省,也许是最接近真理之径。读者受到的款遇没有那么热情,却更加真诚。让我们震惊的是他的作品编织废话时的极端细致,以及摆弄各种暗示和荒唐话时的严密逻辑。贝克特的材料或许是原始而不加选择的,但他处理材料的手法却具有讽刺意味地是程式化的,如芭蕾舞手势一般地优雅、简约。真理、逻辑和理性的整个形式框架仿佛完整无缺,即便里面的内容已经被一点一点抽空了。
不过,贝克特作品的另一面是一种后现代的实证主义,在这一面中,事物并非无止境地迷惑难解,只是无知觉地成为它们自己罢了。正如他在巴黎的同代人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中所写的:“自在的存在(being-in-itself)未经创造,其存在没有理由,与其他存在没有任何关联,它永远是多余的。”[29]这反映了贝克特的某个方面,即接受这个世界的任何实际样貌,身为一个对小石子或圆顶礼帽等物件的完全无生命的物质性充满惊奇,并反对向它们施加某种自以为是的意义的艺术家(“无人为意图,即无象征符号,”他写道)。这些无生命的物件当中,最主要(尽管不享有特别地位)的是身体,身体上似乎从来不附着意义。身体只是一台笨拙的机器,我们就像坐在一台起重机里面一样栖息在身体中。贝克特的世界中的事物要么毫不起眼,极为模糊,要么对意义完全无动于衷。现实要么表情冷漠,不为意义的获得提供任何支撑,要么是能指的一次神秘闪现。现实模糊而易逝,但也是充满利刃和重量、让人粉身碎骨之地。
依这种次级的、“后现代”的角度来看,人生并非充满意义,但也并非毫无意义。悲观地说存在失去了意义,就表明你仍然被囚禁于幻象,觉得它可能有意义。但是,如果人生不是那种可以从这两个方面中的任何一个来言说的东西呢?如果意义是人创造出来的,那么我们怎么能预料这个世界本身有没有意义呢?这个世界没有呈现出充满意义的样子给我们,但我们为什么要为此而悲伤呢?你不会因为自己出生时没有戴小羊毛帽而感到悲伤。人们不会期待婴儿戴着神气的小羊毛帽出生。我们没有理由为此而心情低落。你不戴帽子来到这个世界——没有理由为此产生悲剧式的忧惧。这不是那种让你在日常生活中闷闷不乐地意识到的匮乏。
这里没有东西被漏掉,就像被问及“水壶为什么在沸腾?”时,我回答“因为我把它放在了煤气灶上”没有遗漏什么一样。不过,有人可能怀疑,我没有真的解释水壶为什么在沸腾,除非我还解释背后的整个化学过程和这个过程背后的化学原理等等,直至挖到最深层的那个基本原理,终结所有问题。除非有一个绝对的根基,否则总有什么缺失。一切事物肯定都悬在空中,摇摇欲坠。对有些人而言,意义亦是如此。的确,如果意义只是某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