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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津通识读本:人生的意义 [8]

By Root 1080 0
构和神话不只是需要清除的谬误,更是能让我们存活下去的有效幻象。生命也许不过是一次生物学上的意外事件,甚至不是受到盼望的意外;但它在我们体内培育了一种随机现象,即心灵,我们可以依靠心灵来抵御由于知晓自己的偶然性而产生的恐惧。

仿佛在为我们施行顺势疗法,大自然既给了我们毒药,也好心地给了解药,而毒药和解药是同一种东西——人的意识。我们可以转而去徒劳地猜测,大自然关心作为整体的人类却对个体生命如此冷漠的原因。或者,我们可以把思绪转向建构那些赋予生命的神话——宗教、人文关怀等——它们也许可以在这个不友善的宇宙间给我们一些地位和意义。这些神话从科学的角度来看也许是不正确的。但我们在科学真理上或许过于自负,以至于认为它是唯一真理。

就像总体上的人文学科一样,这些神话可以说含有自己的真理——不在于它们提出的命题多么雄辩,而在于它们所产生的实效。如果这些神话能让我们怀着价值感和目的感去行动,那么,它们就足够真实,值得继续。

我们如果去看20世纪马克思主义理论家路易·阿尔都塞的著作,就会发现,这种思维方式甚至渗入了马克思主义,带着其对意识形态所带来的虚假意义的坚决抵制。但如果意识形态是极其必要的呢?如果我们需要用意识形态来说服自己,让我们相信自己是能够自主行动的政治主体呢?马克思主义理论也许觉得,个体没有很大程度的联合性和自主性,甚至没有现实性;但每个个体自身必须相信他们有,如果他们想有效行动的话。在阿尔都塞看来,保卫这种补救性的幻象是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的任务。对弗洛伊德而言,心理学意义上的“自我”亦是如此,自我不过是无意识所衍生出来的,而它却把自己当做世界的中心。自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完整的、独立的实体,而精神分析学知道这不过是幻象;但不管怎么说,是有益的幻象,我们根本离不开它。

看起来,我们无法谈论人生的意义了,也许还面对着人生与意义之间的选择。如果真理将摧毁人类的存在呢?如果它如年轻时的尼采所想,是一种毁灭性的酒神力量;如叔本华阴郁地沉思的,是一种贪婪的意志;或如弗洛伊德所设想,是一种吞噬一切、冷酷无情、超越于个人之上的欲望呢?对精神分析学家雅克·拉康而言,人的主体要么“意指”,要么“存在”,不可能两者兼具。一旦我们进入语言,进而步入人性,所谓的“主体的真理”,即存在本身,就被分割在没有尽头的局部意义的锁链之中。我们只能放弃存在以追求意义。

要到受尼采和叔本华双重影响的小说家约瑟夫·康拉德,这种思想倾向才第一次大规模地进入英文写作。作为一位哲学上十足的怀疑主义者,康拉德不相信我们的种种概念、价值和设想在这个如波纹一般无意义的世界里有任何根基。即便如此,还是有各种道德和政治上的紧迫理由要求我们假装相信这些概念、价值和理念有坚实的基础。如果我们不这么做,一个人们不愿意看到的结果将是社会的无政府状态。甚至可以说,我们怀有信念这个事实比我们相信的具体内容更加重要。这种形式主义接着就进入到存在主义,对后者而言,介入的状态本身,而不是介入的实际内容,才是本真性存在的关键。

剧作家阿瑟·米勒笔下的角色是很好的例子。如《推销员之死》中的威利·洛曼或《桥上一瞥》中的艾迪·卡本,都介入他们自己的某重身份,并介入身边的世界,从客观的观点来看,这个世界是不真实的。比如威利,他相信人生的意义在于获得社会的尊敬和财富上的成功。然而,对这些自欺欺人的人物来说重要的,就像易卜生笔下的悲剧角色一样,是他们投入这种介入活动的强度。到最后,有意义的是他们执著于自己的扭曲形象时表现出的英雄般的毅力,虽然这种毅力将他们带向了错觉和死亡。有信仰地活着——也许是任何过时的信仰——即是要为自己的生命注入意义。这样看来,人生的意义就变成了你的生活方式问题,而非实际内容问题。

只有傻瓜才会想象人生值得一过,在叔本华看来这是自明的真理。对他而言,人生最恰当的象征是拥有铲状爪子的鼹鼠:

用它硕大的铲状爪子使劲挖洞是它一生唯一的事业;无尽的黑夜笼罩着它……它历经充满困难、毫无乐趣的一生又获得了什么呢?只是食物和繁殖,即在新的个体中继续和重新开始悲惨一生所依赖的途径?[24]

整个人类的进程明显是一个可怕的错误,早就应该叫停。只有那些顽固不化、自我欺骗的人面对尸横遍野的历史时才会不这么想。人类叙事就是这样一种毫无变化的不幸,只有那些被意志的狡黠俘虏的人才会觉得人类的诞生是值得的。

在叔本华眼中,这个自我感觉良好的物种身上有种荒谬的东西,其中每个人都相信自己具有至高价值,追逐一些会在瞬间化为乌有的启迪性目标。这无意义的喧哗与骚动并没有伟大的目标,只有“暂时的志得意满、由渴望限定的瞬间快感、大量而长期的痛苦、持续不断的挣扎、一切人对一切人的战争、互相逃避和追捕、压力、欲望、需求、焦虑、尖叫和怒号;这是永恒的景象,或者等到地球土崩瓦解再重新展开”[25]。叔本华所能指出的是,“没有人对这整场悲喜剧存在的原因有丝毫的了解,因为它没有观众,演员也经历着无尽的烦忧,极少有享受,并且只有消极的享受”[26]。这个世界不过是一次徒劳的欲求、一场荒诞的烂戏、一个巨大的交易市场或生命互相厮杀的达尔文主义斗兽场。

当然,总有他人的陪伴;但对叔本华来说,是纯粹的无聊驱使着我们去寻求陪伴。就意志而言,人类与水螅之间没有显著区别,两者都是完全单调的生命动力运转的工具。人内心的最底层搅动着一股力量——“意志”,它才是人的内在本质,但它就像搅动海浪的力量一样无情又无名。主观性是最不能被称为属于我们自己的东西。我们内心承担着一股由虚无带来的迟钝的重量,仿佛会随时苏醒过来在心里作怪;这是意志在我们内心的作为,它构成了我们自我的核心。一切都带着渴望:人类不过是带着他们父辈繁殖本能的行尸走肉,这些徒劳的欲望都建立在匮乏的基础之上。“所有的意志行为,”叔本华写道,“都来自匮乏、缺陷,因而都来自痛苦。”[27]欲望是永恒的,而欲望的满足则是罕见而不连续的。只要自我持续存在,被我们称做“欲望”的致命传染病就不会消失。只有无我的审美沉思,以及一种佛教式的自我克制,才能治愈我们因匮乏而产生的散光病,重新看清这世界的本来面目。

无须多言,事情还有另一面。然而,如果叔本华仍然值得阅读,那不只是因为他比几乎任何哲学家都要更坦诚、更严酷地直面了人生的某种可能性,即人的存在在最卑劣、最可笑的层面上都毫无意义。还因为,他讲的大部分内容都是对的。总的来说,实际的人类历史更多地是以匮乏、苦难和剥削,而不是以文明和教化为主要内容。那些想当然地认为人生必定有意义,并且是令人振奋的意义的人,必须直面叔本华的阴郁挑战。他的著作让这些人不得不尽力避免自己的观点沦为安慰性的止痛剂。

第三章 意义的没落

请看安东·契诃夫的剧本《三姐妹》中的一小段对话:

玛莎:难道不是有一些意义吗?

屠森巴赫:意义?……看看窗外,正在下雪。那又有什么意义?[28]

雪既不是一种陈述,也不是一个象征符号。就我们所知,那并不表明诸神在伤心难过。它并不在努力诉说些什么,正如菲利普·拉金想象春天所做的:

树木吐新枝

宛若将欲言……

《树木》


但是,说“看看窗外,正在下雪”,这已经包含了许多意义。就它属于一个可理解的世界的一部分来说,雪是有“意义”的,这个世界由我们的语言所组织和展开。这不是什么怪异的谜团。如果一个人从未见过下雪,那他问一句“那是什么意思?”并不突兀。虽然雪不象征任何东西,但它应该被视为一个能指。也许,它表示冬天即将来临。这样,雪就是由我们能够理解的自然规律主宰的气象系统的一个组成部分。我们可以强调,这种类型的意义是“内在固有的”,而非“外在赋予的”:雪意指冬天即将来临,不管我们碰巧认为它意指什么。下雪这个事实还能被用做一个能指:实际上,屠森巴赫正是这么做的,他(颇具讽刺意味地)把雪指做无意义的一个符号。或者有人会高呼:“快看,下雪了——冬天来了!我们最好动身前往莫斯科”,这使得雪成为人类活动的一个能指,成为人与人之间信息交流的基础。在所有以上列举的意义上,下雪都不单纯是下雪而已。

也许屠森巴赫是想说这个世界荒诞不经。但“荒诞”也是一种意义。类似“那也太荒谬了吧!”的感叹让人联想到,存在着某种连贯的获得意义(sense-making)的可能性。只有在这种意义获得的对照之下,荒诞才具有意义,就像只有在确定性的背景之下,怀疑才具有意义。我们面对那些宣称人生无意义的人,总是可以反驳:“你说的无意义是指什么?”他接下来的回答必定是从意义方面来表达。那些追问人生的意义的人常常问,人生中的各种境况总括起来意味着什么;但既然分析人生中的每一个具体处境都要涉及意义,那么,就不能悲叹人生没有任何意义。怀疑一切乃是空洞的姿态,同样,我们也难看出人生从头至尾就是荒诞。也许就缺乏给定的目的或目标来说,人生从头至尾是无意义的;但除非我们能依据某一逻辑来评价这一事实,我们就不能说人生完全荒诞。

然而,情况或许是,我们的人生相比它曾经含有的意义显得荒诞,或者相比你所认为的它曾含有的意义显得荒诞。契诃夫之类的现代主义者为什么会如此关注无意义之可能性,其中一个原因是,现代主义本身离过去那个充满意义,或至少据说充满意义的时代不远。契诃夫、康拉德、卡夫卡、贝克特等作家当时还能足够切近地感受到意义的消散,并为之震惊和沮丧。典型的现代主义艺术作品仍然沉浸在有秩序的世界的记忆之中,心存留恋地把意义的没落当做一阵剧痛、一桩丑闻和一次不堪忍受的剥夺。这就是为什么这些作品经常围绕着一个缺席的中心打转,那个中心是一种隐秘的缺口或缄默,它标志着意义流失的出口。我们会想起契诃夫《三姐妹》里的莫斯科城、康拉德的非洲黑暗的心、弗吉尼亚·伍尔夫的茫然的神秘灯塔、E.M.福斯特空空的马拉巴尔洞穴、T.S.艾略特的变幻世界的固定点、位于乔伊斯《尤利西斯》核心的不遇、贝克特的戈多或卡夫卡笔下的约瑟夫·K的莫名罪行。处于不断追求意义而意义恼人地不断闪躲的张力之中,现代主义可能是真正的悲剧。

相形之下,后现代主义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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