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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津通识读本:人生的意义 [7]

By Root 1075 0
有其意义”,即便住在该地区的居民对这种人口分布的模式事实上一无所知。

这样就有可能让人相信:存在着某种意味深长的叙事深植于现实中,即便它不具有任何超人的源头。例如,小说家乔治·艾略特没有宗教信仰;但是拿《米德尔玛契》这部小说来说,和许多现实主义文学作品一样,它预设了历史本身含有一个有意义的设计。经典现实主义作家的任务与其说是要虚构一个寓言,不如说是要把内含于现实中的隐藏的故事逻辑表现出来。与之相反,现代主义作家,比如乔伊斯,他觉得模式不是从宇宙中挖掘出来,而是被投射到宇宙之中的。乔伊斯的小说《尤利西斯》,从书名所指的希腊神话就可以看得出来,全篇都经过精心营造;但部分荒唐之处在于,随便什么神话也许都可以起到同样作用,赋予这个偶然的、杂乱的世界某种秩序的假象。

在把“有意义”视为“揭示了某种意味深长的设计”这种宽泛理解中,我们可以不预设意义背后有个作者,便谈论某物的意义;讨论人生的意义的时候,这一点值得留意。宇宙可能没经过有意设计,它几乎肯定也不是想表达些什么,但也不是全然杂乱无章。相反,它的深层规律显示出某种美感、对称和简洁,能令科学家们感动落泪。认为这个世界要么是由上帝给定意义,要么完全混乱而荒谬,这是一种错误的二元对立思维。即使那些碰巧把上帝当做人生终极意义的人,也不必非要认为,没了这块神性的基石,就将没有任何连贯的意义。

宗教原教旨主义有一种神经质似的焦虑,觉得如果没有一种所有意义背后的终极意义,意义就根本无以立足。这不过是一种轻率的虚无主义。这种想法的实质是,总觉得人生像纸牌搭建的房子一样:轻轻弹开底部那一张牌,整个脆弱的结构便会散落。这么想事情的人不过是一种象征说法的囚徒。实际上,许多宗教信徒都排斥这种观点。没有一位有理智、明是非的信徒会认为,非信徒注定要陷入绝对的荒谬之中。他们也不会必然认为,由于有了一个上帝,人生的意义问题就变得一清二楚。恰恰相反,一些怀有宗教信仰的人认为,上帝的存在使得这个世界更加神秘莫测,而不是变得明朗易解。即使上帝的确有一个明确的旨意,那也是我们猜不透的。在这个意义上,上帝不是解开问题的答案。他容易让事情复杂化,而不是让一切变得不言自明。

在同时思考自然有机体和艺术作品时,哲学家伊曼努尔·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中认为,两者展现了“无目的的目的性”。人体没有目的;但我可以说,各个器官依据它们在整个身体系统中的位置而具有特定“意义”。并且这些意义不是由我们自身决定的。人的双脚不是由谁设计的,我们也不能说,脚的“目的”是帮助我们踢、走、跑。但是,脚在人体这个有机体中具有特定功能,所以,一个不懂人体解剖学的人问脚有什么意义是合情合理的。“意义”的其中一个意思是某个系统内特定词语的特定功能,同样,我们可以稍微延伸一下语言系统的范围,声称脚在作为整体的身体中是有意义的。脚不只是腿的尽头一只随意的垂片或铰链。

再举个例子:听到狂风神秘地吹过树木时,你问“那响声是什么意思?”并不会显得太奇怪。无疑,狂风不是想表达什么含义;但它的声响还是“表示”了一些信息。我们如果要满足提问者的好奇心或安抚其紧张心理,可以讲述一点儿关于气压、声学等的故事。同样,这不是我们自己能决定的意义。我们甚至可以说,一些随意摆放的卵石,也能表达出某种意义——这些卵石不经意间拼出了(例如)“一切权力归属苏维埃”,即便没有人怀着这个目的摆放它们。[20]

有些事物的出现纯属意外,比如生命看起来就是如此,但仍然可以展现出某种构思。“意外”不等于“不可理解”。交通意外并非不可理解。它们并非完全毫无来由的反常事件,而是一系列具体原因所导致的后果。只不过这个后果并非当事人有意为之罢了。某些过程可能当时看上去是意外,但事后看来,可以由某种有意义的模式来解释。这或多或少是黑格尔的世界历史观。我们经历的时候可能觉得毫无意义,但对于黑格尔而言,比方说,当时代精神越过自己的肩头回望,对自己所创造的一切投去赞赏的一瞥时,一切都具有了意义。在黑格尔眼中,甚至历史的愚蠢错误和盲目小道最终都是这宏大构思的一部分。与之相反的另一种观点,体现在一个老玩笑中:“我的人生充满光彩夺目的角色,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排情节。”从一个时刻到另一个时刻看起来都有意义,但全部归在一起则出了毛病。

还有什么方式来看待非意图的意义呢?一位艺术家可能在画布上绘出“猪”这个词,但不传达“猪”的意思——不是想“表达”猪这个概念,可能只是觉得“猪”这个词的造型很迷人。然而,字型还是会表达出“猪”的意思。与之相反的例子是,一位作家在他的作品中加入大量胡言乱语。如果这有一个艺术目的,我们可以说这些词语传达出了意义,虽然字面上无意义。例如,达达主义可以借这段胡言乱语批评那些认为词义固定不变的古板之见。作者这么做是“意图”表达些什么的,即便他“想说”的话只能用他语言系统里无意义的词语来表达。

我们谈论莎士比亚戏剧中复杂的意义网络时,并不总是认为莎士比亚在写下那些台词的时候脑子里一直装着那些意义。任何一位想象力如此丰富的诗人,怎么可能时时想着笔下所有词语的全部意涵呢?说“这是这部作品可能的意义之一”,有时即是说这部作品可以从这个角度来合理地解读。而实际上作者当时究竟“在想什么”,恐怕永远无法得知,甚至他自己也想不起来了。许多作者都曾遇到过这样的情形:别人向他展示作品的多种意义,但其实作者本人创作时根本没有想到。还有,按照定义并非故意意图的“无意识意义”呢?“我真的是用笔在思考,”维特根斯坦说,“因为我的脑袋常常不知道我的手在写什么。”[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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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有人可能认为,有些东西——甚至“人生”——或许有一种意味深长的设计或方向,但不是任何人所意图的;你也可以认为人的存在毫无意义、混乱无序,但实际上这正是意图的结果。这可能是恶意的“命运”或“意志”的成果。大致说来,这正是德国哲学家阿图尔·叔本华的观点,这位哲学家的观点是如此消极,以至于他的作品无意间成为西方思想史上伟大的滑稽经典。(甚至他的名字也有点滑稽,“叔本华”是高贵、冗长的姓氏,“阿图尔”则相当市井。)在叔本华看来,全部现实(不单单是人生)都是他所谓的“意志”的短暂产物。意志是一种贪婪的、无法平息的力量,它有自己的意图性;但如果说它产生了世上的一切,那不过是它保持自我运转的手段罢了。意志通过再生产现实来再生产自我,虽然这一切绝无任何目的。因此,人生的确有一个本质或核心动力;但这个真相令人恐惧,而不是鼓舞人心,它将导致破坏、混乱和永久的痛苦。并非所有的宏大叙事都不切实际。

由于意志纯粹由自己决定,它的目的完全内在于自己,仿佛是对上帝的恶意模仿。这意味着,它不过是在利用我们人类和世界上的其他生命,来实现自己的神秘目的。我们也许自认为,我们的生命拥有价值和意义;但真相却是,我们的存在只是在无助地充当意志的工具,为其盲目而无意义的自我再生产服务。不过要实现这一点,意志必须让我们产生错觉,误以为人生真的有意义;它的做法是,在我们脑中培育一种自我欺骗的拙劣机制,即“意识”,我们由此而获得一种幻象,觉得自己的人生有目的、有价值。它让我们误以为,它的渴望即我们的渴望。在这个意义上,叔本华眼中的一切意识都是虚假意识。就像老话说的那样,语言是我们掩饰思想的工具,同样,意识也是蒙蔽我们,让我们无法看到自身存在之徒劳本质的工具。否则,一旦直面屠杀与贫瘠的全景(也即人类历史),我们肯定会自我了断。不过,甚至自杀行为也代表了意志的狡黠胜利:它是不朽的,相形之下,它的人肉玩偶则将一一死去。

图7 阿图尔·叔本华,他的表情与他的人生观一样严酷

如此说来,叔本华属于哲学家中的以下谱系:这些哲学家认为虚假意识远不是需要用理性之光驱散的迷雾,而是绝对内在于我们的存在中的。早期著作受到叔本华影响的尼采,也属于这类哲学家。“真理是丑陋的。”他在《权力意志》中写道,“我们拥有艺术,是为了防止被真理摧毁。”[22]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是另一位深受他那位悲观的德国同胞影响的人。弗洛伊德将叔本华称为“意志”的那个东西重新命名为“欲望”。对弗洛伊德来说,幻想、误解和对真实(the Real)的压抑都是自我的构成要素,而非附属部分。一旦失去这些补救性的遗忘,我们将无法度日。会不会事实是这样:人生确实有其意义,但这个意义我们还是不知道比较好?我们倾向于假设发现人生的意义是自然而然值得努力的事,但如果我们的这个想法是错的呢?如果真实是一只会把我们变成石头的怪兽呢?

毕竟,我们总是可以问,为什么有人想要知道人生的意义。他们是否确信,这有助于他们活得更好?毕竟,许多人虽然看起来不知道这项奥秘,却也活得不错。又或者,他们一直都掌握着人生的奥秘,只是自己不知道。兴许,人生的意义就是我现在正在做的事,就像呼吸一样简单,我根本意识不到它。如果人生的意义之所以神秘,不是因为它被藏了起来,而是因为它离我们的眼球太近,以至于我们无法看清呢?也许,人生的意义不是某个需要追求的目标,或一块需要发掘的真理,而是生活本身表达出来的某种东西,或者寓于某种生活方式之中。毕竟,一段叙事的意义不只在于它的“目的/结局”,还在于叙事过程本身。

维特根斯坦对此有段恰当的表述。“如果有人觉得他解决了人生的问题,”他写道,“并且想要告诉自己一切现在都变得简单,那么,只要他想一想自己过去没发现这个‘答案’的时候,便会意识到自己错了;而那时候也照样生活,现在发现的人生答案就过去的生活来看似乎是偶然的。”[23]在这个看法的背后,是维特根斯坦的一种确信:如果有“人生的意义”这么一个东西,那它既不是一个秘密也不是一个“答案”——这两点我们后面会继续讨论。同时,我们可以再问一次:如果人生的意义是某种我们应该想方设法不去发现的东西呢?

启蒙运动时期的思想家们则不会这么想问题,他们认为,应该勇敢地分清是非对错。然而,18和19世纪之交,“救赎的谎言”或者说“有益的虚构”这种观念,逐渐流行开来。或许,人类将被真理摧毁,倒在它无情的目光之下。兴许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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