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人生的意义 [12]
那么,是否存在一种叫做“人生”的现象,可以充当某种连贯意义的承担者呢?人们有时当然会用这样宽泛的词语来谈论人生。人生是一缕烟尘、一个娼妓、一场歌舞、一溪泪水或一床玫瑰。这些在商店里陈列已久的旧标签不足以支撑我们的立论。然而,就此认为所有关于人生的元陈述(meta-statements)都是空洞的,这本身就是一种空洞的观点。只有实在的、具体的真理才具有力量——这种观点是错误的。例如这样一个概括:历史上的大多数人都一事无成、不幸而艰辛,这种概括怎么样?它当然比下面这个命题更令人不安:特拉华州的大多数人过着一事无成、不幸而艰辛的生活。
也许,我们不可能高明地概括出人生的意义,因为我们必须跳出人生之外才能看清它。这就像我们无法跳出自己的皮囊审视自己。只有完全超脱人类存在,比如上帝,才能以全局的眼光考察人生,看它是否说得通?[38]这接近尼采在《偶像的黄昏》中的论点,他说我们不能判定人生本身有价值或无价值,因为我们所遵循的判断标准本身也属于人生的一部分。但是,这无疑经不起推敲。你不必完全跳出人类存在才能评价它,就像你不必跑到新西兰才能整体性地批评英国社会一样。诚然,没有人曾真正看到过英国社会的整个面貌,正如没有人看过童子军运动的全貌;可是,我们可以依照自己熟知的现实部分作出合理的推论,来判断那些我们不熟悉的部分。这不是要观察全貌,而是要观察到足够多的部分,能够辨析其典型特征便可。
关于人性的概括如果有效,其中一个原因是,人类同属于一个自然物种,很大程度上具有共通性。这么说不是要忽视人类在政治上激增的差异和对比极具政治能量。但是,那些后现代思想家被差异所迷惑,无论走到哪儿都一成不变地见到差异,他们不应该忽视我们的共通特征。人类内部的差异极其重要,但这些差异还不足以充当建立伦理和政治的基础。
另外,即使一个人在公元1500年无法描述“人类境况”,他肯定可以在2000年时做到。那些对此观点心存反感的人看起来没听说过全球化。正是跨国资本主义帮助人类成为一个整体。我们目前至少具备的共同点,是面对各种威胁人类生存时的求生意志。从一种意义上说,那些否认人类境况的现实的人,也会否认全球变暖这一事实。没有什么能比物种灭绝的危险更能团结该物种的全体成员。至少,面对死亡时,我们会走到一起。
如果人生的意义在于人类的共同目标,这个问题似乎就不难解答了。我们每个人追求的都是幸福。诚然,“幸福”是一个难以说服人的词语,像“假日野营”似的,让人联想起穿着花衣服狂欢作乐的场景。但正如亚里士多德在他的《尼各马可伦理学》中所说,幸福充当了人生的一种基础,因为你不能问我们为什么要追求幸福。它不像金钱或权力一样是追求其他东西的手段。它更像是希望得到尊重。想要幸福,这似乎是我们人性的一部分。这里关系到某种基础性的条件。而问题在于,幸福这个概念太缺乏确定性。幸福似乎既重要,又空洞。什么能算做幸福呢?如果你恐吓老太太而感到幸福,这算幸福吗?一个决心成为演员的人可能一贫如洗,但还要花费无数个小时试镜,却徒劳无功。大部分时间她心情焦躁、低落,有时还要挨饿。她不是那种我们通常称之为幸福的人。她的人生没有欢乐。但可以这么说:她准备通过牺牲自己的幸福来追求幸福。
幸福有时被看做一种心理状态。但亚里士多德并不这么想。我们通常用“福祉”(well-being)来翻译他对幸福的叫法,而福祉是一种我们所说的灵魂的状态,对亚里士多德而言,福祉不仅包括存在者的内在状态,还包括人的行为倾向。正如维特根斯坦所说,心灵的最佳形象是身体。如果你想观察一个人的“精神”,就去看他的做事方式。在亚里士多德看来,幸福是通过美德实现的,美德首先是一种社会实践,而不是一种心灵态度。幸福是实际的生活方式的一部分,不是某种私密的内在满足。按照这种理论,虽然你无法用二元论的模式来观察人类,但你可以观察某人的行为一段时间,然后宣布“他是幸福的!”并且,那个人不必非得满面笑容或手舞足蹈。
图9 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的雕像
朱立安·巴吉尼在他的《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一书中关于幸福的讨论完全没能注意到这一点。他为了表明幸福不是人生的全部内容和目的,举了一个例子说,如果你准备开始追求幸福,然后看到有人陷入了流沙,这时候去救他们要比追求你的个人愿望更为妥当。[39]“准备开始追求幸福”这种话当然很诱人:首先,这让幸福听起来像是一项私人事业,其次它让幸福听起来像是去城里逍遥一个晚上似的。实际上,这会让幸福听起来更像是快乐:从流沙里救人可不算数,因为没什么乐趣。事实上,巴吉尼就像是大多数道德哲学家一样,在他书中的另一处说快乐是一种无法持久的情绪,理想的幸福则是一种存在的持久状态。你可能体验到强烈的快乐,却没有一丝幸福;正如你似乎可以出于某种可疑的理由(例如恐吓老太太)感到快乐,你也可以享受某些道德败坏的快乐,例如通过虐待敌囚取乐。
有一条显而易见的论点可以反驳巴吉尼的例子。从流沙中救人难道不能算做个人幸福的一部分,而不是出于履行义务?只有那些沿着快乐的思路而不是亚里士多德的福祉观来思考幸福的人,才会认为这一点含糊不清。在亚里士多德看来,幸福与对美德的实践密切相关;尽管他没有谈及从流沙中救人,但是,对于他思想的伟大继承者、基督教哲学家托马斯·阿奎那而言,这当然也算是福祉的表现。阿奎那认为,这是爱的例证,而爱在根本上与幸福没有冲突。这不是说,在亚里士多德眼中幸福和快乐是简单的二元对立。相反,在他看来,具有美德的人就是那些从做好事当中获得快乐的人,那些没有从做正派的事当中感到快乐的人不是真正具有美德的人。不过,迟钝的快乐或暴君式的放荡快乐肯定是与幸福相对立的。
巴吉尼与亚里士多德相悖的幸福观还体现在他借自哲学家罗伯特·诺齐克的一个场景中。假设你被塞进一个机器,类似电影《黑客帝国》中的超级计算机,它可以让你模拟体验到完全的、连续不断的幸福。大多数人难道不会因其非现实性而拒绝这一颇具诱惑的至乐吗?我们难道不想诚实地过自己的生活,没有欺骗,意识到是自己在做主,是我们自己的努力而不是由某些精心营造的装置来满足我们的愿望?巴吉尼相信,大多数人真的会基于这些理由而拒绝这台幸福机器。他的想法当然没错。但他提供给我们的幸福观念再一次与亚里士多德相悖。它是一种心绪或意识状态,而不是生活方式。实际上,它正是亚里士多德可能无法理解的,或至少会反对的那种现代的幸福观。在他看来,你不可能一辈子坐在一台机器里体验到幸福——这不单是因为你的体验是模拟的而非真实的,还因为福祉包含一种实践的、交往的生活形式。亚里士多德认为幸福不是可能实施某些行动的内在倾向,而是创造心理倾向的行为方式。
在亚里士多德眼中,你一辈子坐在机器里不会真正感到幸福的原因,与你因为离不开轮椅或人工呼吸器而不会感到完全幸福的原因大致相同。当然,不是说残疾人就体验不到其他人自我实现的珍贵感觉;只是说,身体有障碍表明一个人无法实施某些力量和能力。按照亚里士多德的专家式定义,这些力量和能力的实施是一个人幸福或福祉的一部分。残疾人还可以充分体验到其他的“幸福”感。即便如此,与维多利亚时期否认穷人多半活得艰辛一样,作为一种道德上的虚伪,现在也时兴拐弯抹角地否认残疾人真有残疾。这是一种自欺欺人,在虚弱令人尴尬、成功无所不能的美国,这种自欺欺人表现得尤为明显。它属于西方文化的一个普遍特点,即不承认那些令人不快的真相,迫切想要把苦难扫到地毯下面。
为他人牺牲自己的幸福,这可能是我们所能想到的道德上最高尚的行为。但这并不意味着,这种行为是最典型的,甚至是人们最希望获得的爱。之所以不是人们最希望获得的爱,因为这种行为一开始便是不得不做的事情;之所以不是最典型的爱,因为正如我即将论证的,最典型的爱包含着最大限度的互惠互助。一个人可以爱她的小婴儿爱到乐意为他/她们去死的程度;但由于完整的爱也是婴儿将要习得的品质,所以,你和他/她们之间的爱无法成为人间之爱的原型,就像一个人与她忠诚的老管家之间不那么亲密的感情也不能算做人间之爱的原型一样。在这两种状况下,双方关系都不够平等。
于是,对亚里士多德来说,幸福或福祉包括着对人的某些典型才能的创造性实现。你做出多少事情,就有多少才能。它不能在孤立的条件下实现,这一点与对快乐的追求不同。亚里士多德意义上的美德大部分是社会性的。“实现自我”这一概念有点儿阳刚、脸红的意味,好像我们在说某种精神体操似的。实际上,亚里士多德脑中拥有“高尚灵魂”的道德原型大致是这样的:一位富有的雅典绅士,他没有接触过失败、损失和悲剧——有趣的是,亚里士多德却创作了世界上最伟大的悲剧论著之一。亚里士多德意义上的好人听起来更像是比尔·盖茨,而不是阿西西的圣方济各。诚然,他关心的不是作为这种或那种人——例如商人或政治家——而成功,而是要作为人而成功。在亚里士多德看来,“成为人”是我们必须掌握的能力,拥有美德的人必然善于生活。即使是这样,这种幸福论仍然是有缺陷的,因为“幸福的女人”这个观念就明确地与这一理论相矛盾。“幸福的失败”这个观念亦然。
不过,在马克思这位处于亚里士多德谱系中的道德哲学家看来,实现自我还包括,比如,欣赏弦乐四重奏或者品尝桃子。也许“满足自我”要比“实现自我”更少一些艰苦的意味。幸福是一个关于自我满足的问题,不可混同于童子军或爱丁堡公爵把人生看做一系列需要跨越的障碍和需要藏在绶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