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亚里士多德的世界 [8]
不可否认的是,亚里士多德的许多专题论述在风格上大部分都是难题解答式的——它们讨论问题,并且逐项讨论。同时不可否认的是,这些专题论述在公理化推导方法方面内容很少,甚至没有。但是,这并不是说亚里士多德实质上不是个系统的思想家。在《后分析篇》中所阐释的学科理论,不能被当做一种不相关的古董、一次对柏拉图灵魂的屈膝而加以拒绝。在这些主题论述里有这么多关于系统化的暗示,以致对难题的解答不能被看做亚里士多德科学和哲学研究中最首要的事情;并且——值得强调的一点是——即使对单个问题进行的逐项讨论,也通过研究和回答这些问题的共同概念框架而获得了思维上的统一。系统化不是在专题论述里实现的,而是在其背后存在的一种理念。
图101996年发掘的吕克昂遗址。“吕克昂不是私立大学:它是个公共场所——是一座圣殿、一所高级学校。一个古老的传说是这样的:亚里士多德上午给学生授课,晚上则给一般公众作讲座。”
那么,关于亚里士多德著作的非系统化特征我们又有什么要说的呢?第一,不是所有的亚里士多德专题论述都是科学著作:许多是关于科学的著作。《后分析篇》就是一个恰当的例子。该专题论述不是公理化陈述,但它是一个关于公理化方法的专题论述——它关心的不是科学的发展,而是分析发展科学的方法。此外,《物理学》和《形而上学》的许多部分都是关于我们所称的科学之基础的论文。我们不应指望,关于科学之结构和基础的作品本身就体现出学科内作品应有的特征。
但是,亚里士多德那些真正的科学作品所具有的“难题解答式”特征又该如何解释呢?比如,为何《气象学》和《动物结构》没有按公理化方式表述呢?答案很简单。亚里士多德的系统是为精致的或完整的科学所进行的一个设计。《后分析篇》没有描述科学研究者的活动:它确定了对研究者的研究结果进行系统化组织和呈现的形式。亚里士多德所了解、所推动的科学不是完整的,他也不认为它们是完整的。也许他有过乐观的时刻:古罗马的西塞罗称“亚里士多德指责那些认为哲学已经被他们完善的老哲学家们,说他们要么非常愚蠢,要么非常自负;但他本人能够看出,由于短短几年内取得了巨大进展,哲学可能会在很短的时间里得到圆满地完善”。但事实上,亚里士多德从未吹嘘说完善了知识的任何一个分支——也许除了逻辑学之外。
亚里士多德所述足以让我们看到,在一个理想的领域里,他本可以如何表述并组织他辛勤积累起来的科学知识。但是他的系统化方案是为一个完整的科学而准备的,他本人在世时并未发现所有知识。由于这些专题论述并非对成熟学科的最终表述,我们不应期望在它们之中看到一系列按序展开的公理和推论。因为这些专题论述最终是要表达一门系统学科,我们可以期待它们能显示出如何实现这样的系统。这正是我们所发现的:亚里士多德是个系统的思想家;他幸存下来的专题论述展现的是其系统的一张局部的、未完成的草图。
第十章 实在
科学是讨论真实事物的。这就是科学是一种知识而非幻想的原因。可是什么样的事物是真实的呢?科学必须关注的基本物质是什么呢?这就是本体论要研究的、亚里士多德予以极大关注的问题。他讨论本体论的一篇论文《范畴》写得相当清楚;但是他的本体论思想大部分体现在《形而上学》和那部模糊著作的一些最模糊部分中。
“现在和过去一直被提出并一直困扰人们的问题是:什么是存在?也就是说,什么是物质?”在简述亚里士多德对这个问题的答案之前,我们必须就这个问题本身进行提问。亚里士多德追求的是什么?他说的“物质”是什么意思?这个初步问题最好通过迂回的方式来解答。
《范畴》关注的是谓项的分类(亚里士多德使用katêgoria来表示“谓项”)。考虑一下某个特定的主题,比如说亚里士多德本人吧。我们能问各种各样有关他的问题:他是什么?——他是人,是动物,等等。他的特质是什么?——他是脸色苍白的、聪明的,等等。他的身材如何?——他五英尺十英寸高,体重十点八英石[1]。他与其他事物是何种关系?——他是尼各马可的儿子、皮提亚斯的丈夫。他在哪里?——他在吕克昂……等等。不同类型的问题可由不同类型的谓项来恰当回答。“身材如何”这个问题涉及到表示数量的谓项;“何种关系”问题涉及到关系谓项,如此等等。亚里士多德认为,这样的谓项有十类;他还描述了每类谓项的特性。例如,“数量的真正特性是它能被称做相等或不相等”,再比如,“仅就质量而言,指的是事物被称为相像或不相像”。亚里士多德对所有分类的叙述并不同样清楚,他对什么归属于哪一类的讨论有些令人困惑。此外,人们还不清楚亚里士多德为何把谓项分成十类。(除了在《范畴》里,他很少使用全部的十类谓项;并且他也许不太执着于是否正好是十类。)但总的一点是很清楚的:谓项分为不同的类。
图11“人天生渴望认识”:这是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里乐观的开卷语。本图是戴维·罗斯爵士汇编的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的标题页,该书由牛津大学出版社于1924年首次出版。
亚里士多德对谓项的分类现在被称做“范畴”,“范畴”这一术语的含义由被归类的事物转变为这些事物被归入的类;所以,谈论“亚里士多德的十个范畴”是很正常的。更重要的是,范畴通常指的是“存在”的范畴——事实上,亚里士多德本人有时会称它们为“存在事物的类型”。为何会出现从谓项的类向存在物的类的转变呢?假定谓项“健康的”对亚里士多德的描述是真实的:那么“健康”就是亚里士多德的一个特质,并且定然存在一种叫做健康的事物。总的说来,如果一个谓项对某物的表述为真,那么该事物就具有某种特征——与谓项一致的特征。并且与谓项相一致的事物或特征本身,又可以用一种与谓项分类方法一样的方式进行分类。或者更确切地说,只有一种分类:在对谓项进行分类时,我们同时对特征进行了分类;当我们说在“亚里士多德是健康的”这个句子中描述亚里士多德的谓项是一个质量谓项,或在“亚里士多德在吕克昂里”这个句子中描述他的谓项是一个地点谓项时,我们其实在说健康是一种质量或者说吕克昂是一个地点。事物与谓项一样,分为不同的类;并且,如果谓项有十类或十个范畴,就有十类或十个范畴的事物。
回答“某物是什么?”这一问题的谓项属于亚里士多德称之为“实体”的范畴;属于该范畴内的事物就是实体物质。实体的分类特别重要,因为这一分类是第一位的。为了理解实体的第一位重要性,我们得简要地看一看对亚里士多德整个思想具有核心意义的一个概念。
亚里士多德注意到某些希腊词语是模棱两可的。比如“sharp”这个词,在希腊语中和在英语中一样,都可描述刀和声音;很明显,描述声音很sharp(尖锐)是一回事,描述刀很sharp(锋利)则又是一回事。许多模棱两可的情况很容易被发现:它们可造成双关,但它们并不造成理解上的困惑。但是,模棱两可的情况有时表达的意思更为微妙,有时会影响具有哲学意义的术语。亚里士多德认为哲学里的大部分重要术语都是模棱两可的。在《智者的驳辩》中,他用了不少时间来阐释和解答基于词义模糊性之上的诡辩难题;《形而上学》第五卷——有时被称为亚里士多德哲学词汇表——就是一组短文,讨论许多哲学术语的不同含义。“某物被称为一种原因的一种条件是……,另一种条件是……”;“如果……或如果……某物就被称为是必然的”;等等,诸如此类,亚里士多德自己的哲学体系里的许多核心术语也有讨论。
其中一个被亚里士多德视为语义模糊的术语是“存在”(being)或“存在物”(existent)。《形而上学》第五卷第七章就是用来阐释“存在”的;第七卷的开头就说:“就像我们在前面讨论语义模糊性时描述的那样,事物据说具有多重意思。因为存在表明一个事物是什么(也就是说,某人或某事如此这般)以及以这种方式表述的每一个其他事物,或其他事物的量或数量。”至少,有多少种存在的范畴就有多少种“存在”意义。
一些语义模糊仅仅是“偶然的同音异义”现象——就像希腊语单词kleis既表示“门闩”,又表示“锁骨”。亚里士多德并不是想说,kleis同时意指“门闩”和“锁骨”是一种偶然(那很明显是错误的,许多语义模糊都可以用某种大致的相似性来加以解释)。他的意思是,该词的两个用法之间没有意义上的联系:你可以在毫不知道另外一个词义的情况下使用其中的一个意义。但是,并非所有的语义模糊都是这种意义上的“偶然的同音异义”,并且,尤其是“存在”(be)和“存在”(exist)这两个词并不代表一种偶然的同音异义:“按一般说法,事物以许多方式存在,但这仅仅是在描述某一事物或某一单个性质,不是同音异义。”(“不是同音异义”在此是指“不是偶然的同音异义”。)亚里士多德用两个非哲学事例来解释他头脑中的思考:
每一种健康的事物都关乎健康——一些事物拥有健康,一些事物带来健康,一些则是健康的迹象,一些事物乐意接受健康。被称为医疗的事物与医疗技术有关——一些事物拥有医疗艺术,一些能很好地适应医疗技术,其他的则是实现医疗艺术的仪器。我们还可以找到以类似方式称呼的其他事物。
“健康”这个词的语义是模糊的。我们称各种各样的事物——人、矿泉疗养、食品——是健康的;但是乔治五世、博格诺里吉斯[2]和全麦维的健康不是一个意义上的健康。不过,“健康”的不同含义是相互关联的,这种相互关联是由以下事实决定的:它们指的都是某一事物,即健康。因此,说乔治五世是健康的指的是他拥有健康;说博格诺里吉斯是健康的是因为它能带来健康;说全麦维是健康的是因为它能维持健康等等。“某种单个的特性”被用于解释,为何这些不同事物中每一种都是从不同的角度阐述健康的。
“医疗的”这个术语也是这样,它以类似的方式指向医学。根据亚里士多德的说法,“存在”或“存在物”也是如此。
因此,事物按不同的说法以许多方式存在着,但都与一个最初的出发点有关。一些事物被称为存在是因为它们是实在物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