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中国文学 [5]
关注此地此刻后来一直是诗歌的主导模式。许多记述简单快乐的诗都含蓄地抗议了将人视为工具的做法,中国源远流长的反战诗传统也是以这种重要的方式来揭示帝国扩张的代价。例如,在王翰(687-726)的绝句《凉州词》中,一位绝望的士兵就是用无数不为人知的战死者为自己的醉酒行为辩护: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超诣
偏理性的传统经常与北方相联系,它发源于聚焦“实境”的《诗经》;南方的传统则更富于神秘主义,它盛行于长江流域,也就是古代的楚国(前7-前3世纪)。流传至今的《楚辞》是此类诗歌的总集,它展现的是一种活跃的萨满灵媒文化,这些巫师不仅能与自然神祇通话,甚至能让神灵附体。《楚辞》中有许多唱给云中君、河伯、湘君和湘夫人的诗句 [8] ,女神和女巫在作品中地位高贵,偏离了男尊女卑的主流传统。许多更早的诗,包括《诗经》在内,都是四言为主,《楚辞》的诗行则更长,因而有了更多的叙事空间。它从未正式进入“经”的行列,但公元2世纪的一个版本因为遵循了高规格的注疏传统 [9],为它赢得了特殊的声望。
《楚辞》里最著名的《离骚》是中国记录中最早有名姓的诗人、楚国政治家屈原(前340-前278)所作的叙事长诗。诗中的主人公一再提及时光荏苒,韶华难驻,他所感受到的建功立业的压力和《诗经》对简单快乐的认可形成了强烈对照。无端遭受诽谤和流放后,屈原害怕他的一腔忠心要付之东流,在这首374句的哀歌里描绘了一个是非颠倒的堕落世界 [10],正直之士遭遇毁灭,邪僻之人却飞黄腾达。
《离骚》主要被看作一首表现政治不满的长诗,它确立了长盛不衰的怨诗传统 [11] 。和《诗经》中的抒情诗一起,《离骚》是某种意象的典范之作:用失意的恋人来比喻遭君主冷遇的大臣。诗的开篇现实主义色彩相对较浓,讲述了主人公如何未能获得意中人的垂青。担心意中人的美在时光中枯萎,眼见周围的世界一片污浊,主人公决心远行去寻找自己的知音 [12]: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作品接下来描绘了主人公在天界的神秘旅程以及他不顾一切挑战命运的努力。他一路向西,似乎要赶到西沉的太阳之前。最后,守卫天门的帝阍嘲笑他,而且他找遍楚国也没有发现堪与自己相配的人,巫师灵氛建议他到国土之外去搜寻,他接受了建议。这个决定或者意味着精神上的超越,或者意味着他弃绝了祖国,要去投奔未知之地。 [13] 正将飞升之际,他却踌躇起来:
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
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
对故土的忠诚、对人世的牵挂和对情感的眷恋,让他无力抛下这个世界。而另一方面,天命限定了他的自由,勇敢的挑战却无济于事。沮丧的主人公决定仿效古代贤人的榜样,投水自尽 [14] 。
传说屈原在汨罗江自沉,《离骚》也被视为他的自传。这种解读强化了一种历史悠久的传统:中国学者惯于用作者生平来解释作品,又反过来用作品来重构作者的生平。这种传记研究法虽然看似循环论证,却突出了文学的现实意义。现代评论家或许会指责此类求助于“意图谬误” [15] 的不羁路数,然而将作品的主人公当作诗人自己的阅读习惯也表明,中国的文学传统敏锐地意识到,诗歌是一种类似戏剧的事件,是主人公对特定情境做出的回应。从殉难的屈原开始,诗歌就是个人抒发自我、表达欲望的主要形式,从而在“怨”的文学传统中确立了权威地位。
典雅
面对政治动荡与自然灾难,诗歌的优雅整饬可以安抚人心。在历史的纷扰与情感的波动中,某些体裁、主题、意象一再出现,印证了熟悉的形式所起到的慰藉作用。无论诗人们遵循的是应景诗的陈规、山水诗的隐逸传统还是社会诗关怀现实的传统,他们都经常采用改写的形式,独创性显然不是他们的目标。
其中一条发展线路是,屈原的《离骚》作为南方传统孕育了赋。大多数中国诗歌都倾向含蓄而非铺陈,但在大规模建立典章制度的汉朝,这类以不厌其烦的铺陈为特色的诗体却成了主流。“赋”在英语中也被称为“押韵的散文”(rhyme-prose),因为它们中的一部分类似一种韵文与非韵文融合的散文。“赋”的原意是“铺开”或“展开”,早期的赋喜欢列举一长串花草、鸟兽、佳苑、名都,并加以细致的描绘。
长赋一般聚焦于猎苑与都城,短赋则经常吟咏噩梦、琴瑟、鸱鸮、猕猴以及笼中鸟(常象征着怀才不遇的文人)。作者们常按阴阳五行学中对应的类别来构建自己的赋,这强化了中国人对宇宙之“文”的信仰。例如在祢衡(约173-198)《鹦鹉赋》的开篇,鹦鹉的出生地、外貌和本性就遵循了五行的对应关系,金(鸟的本性)对应西(出生地)和白(颜色),而火(鸟的潜能对应赤和南(或许是鸟被捕获之前本来的目的地))
惟西域之灵鸟兮,挺自然之奇姿。体金精之妙质兮,合火德之明辉。性辩慧而能言兮,才聪明以识机。
按照宫廷咏物赋的程序,在介绍了鹦鹉的异国出生地和五行对应物之后,祢衡讲述了鹦鹉被捕获的过程,但他措辞巧妙,没有破坏文本的审美愉悦。然后他描绘了鹦鹉在笼中的生活,作品结尾表达了鸟对主人的感激和忠诚。然而,祢衡并没有被委婉讽喻的传统束缚住,而是非常直白地描绘了鹦鹉“惨以憔悴”的容貌,以使“闻之者悲伤,见之者陨泪”。接近终篇的几句表明,无论鹦鹉多么热切地渴望回家,这个梦想都不可能实现了,因为主人已经毁掉了它的翅膀:
想昆仑之高岳,思邓林之扶疏。顾六翮之残毁,虽奋迅其焉如?
有了这些诗句,篇末所表达的鹦鹉效忠回报主人的意愿就变得不足信了。赋的中间其实已经隐晦地传递出诗人的指责,他追问鹦鹉悲惨命运的缘由:“岂言语以阶乱,将不密以致危?”此处对污浊官场的暗示让读者意识到,赋的隐喻潜藏着微妙的叙事力量。
虽然在相信文如其人的评论者看来,偏好华丽的赋是可笑的雕虫小技,但是赋在整个中古阶段(直至9世纪)都是最受人尊崇的韵文形式。显贵也擅长这种典雅的文体,曹植(192-232)的《洛神赋》可以为证。当洛神因为主人公的犹疑也变得不安时,曹植充满崇拜的描写也突然忧郁起来。与洛神的失望相呼应,风神屏翳收敛了晚风,水神川后止息了波涛,众神女、六龙和水禽伴着洛神返回天上。后世有人认为,曹植的这篇赋其实是曲折表达了他对曹丕之妻甄后的爱慕,学者们对此多有质疑,但无论如何,这些神话和历史相融合的传说给许多诗歌、小说与戏曲提供了灵感。
悲慨
与赋铺陈繁复的手法相比,在中国漫长的民歌和诗的传统中,抒情模式占了上风。在汉代,朝廷将管理音乐和诗歌的职司交给了乐府,当时在这个机构工作的多达九百余人。官员们从帝国内外广泛采集诗乐,把旧有的主题和结构与新的韵律结合起来。到了公元前后,音乐趋势的变化使得五言诗成为主流,一些早期的五言诗堪称世界文学的瑰宝。
现存最早的五言诗集是东汉(25-220)末年的《古诗十九首》。这些作品似乎都很直白,其中几首是征戍诗,第二首则表达了一位女子独守空房之苦。和许多中国诗一样,这首作品也以景物描写开篇,然后才揭示主人公的情感。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
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
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
昔为娼家女,今为荡子妇。
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在前六句中,春天景色的描写由远及近,直至心情凄凉的主人公出场。河边是一片树林,树林环绕着闺楼,楼上凭窗坐着一位孤独的女子。从自然世界到人的世界,描写一步步进入了她的闺房。主人公困守家中的处境为她优美的姿势增添了哀婉的感染力。无法脱身的她只能将手伸出窗外。
后四句切换到这位女子过去与现在的遭遇。她是“荡子妇”,意味着她已经被抛弃。但她的丈夫若不是“荡子”,当初会娶这样一位卑微的“娼家女”吗?虽然在开篇的描写中,这位女子只是一个静态的对象,但在这里,诗人却进入了她的视角。(由于原作和大多数中国古诗一样,没有用人称代词,所以主人公既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叙述者。)当她看见那张空床,她几乎也看见了床边的自己。直到最后一行她的孤独才直接表达出来,但开篇简单、客观的描写已经在为结尾积聚力量。读者会发现,开篇所呈现的表面被最后一行的强烈情感穿透。虽然每层描写都充满美的诱惑,对于诗中女子而言,她却被绑缚得更紧。在自然界永恒的循环中,她无法抽身的孤单更觉显眼。相对于变动不居的万物,她是不动的、安静的。
真是如此?有人在最后一行里读出了一种渴望幽会的冲动,宇文所安的译文就体现了这一点:“孤独的床不可能长久是空床。”[16]诗中的这层暧昧提醒我们,动与静始终处于紧张状态,物极必反。
弃妇的主题在中古及以后更趋流行,它常象征人生的短暂易逝。虽然流传下来的此类诗歌多半出自男性作者,他们却经常选取女性作为作品的主人公,并以此暗喻怀才不遇的忠臣,其中宫怨诗逐渐成了一个主要的子类别。从谢朓(464-499)的《玉阶怨》可以看出宫怨诗的优雅。这首诗见于6世纪的一部选集《玉台新咏》,是五百首“宫体诗”中的一首。
夕殿下珠帘,
流萤飞复息。
长夜缝罗衣,
思君此何极。
中国两大诗人之一的李白在一首同题诗里改写了谢朓的作品:
玉阶生白露,
夜久侵罗袜。
却下水晶帘,
玲珑望秋月。
这首诗之所以成为广受赞誉的杰作,一个原因是它近似摄影的技巧,视觉焦点微妙地向上推移(从台阶到足,再到帘,最后到月)。虽然是改写,它的地位丝毫未受影响。重新加工流行的主题,例如怨愤、讥刺、弃妇、及时行乐等等,给了诗人专注于技巧的机会,丰富的典故也让作品更值得咀嚼。正如集诗人、画家、书法家于一身的黄庭坚(1045-1105)评价古代大师时所说,“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17]。诗人化用前人的词句,引起知音读者的情感共鸣,用道家的炼丹术来形容,甚为贴切。
随着音乐的演变,中国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