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中国文学 [4]
情之道
求道也意味着应对感情和欲望的强大力量。从汉朝开始,“情”字才表示各种或强或弱的情感,它最初的意思是“诚”[25]。这种“诚”的观念渗透在早期关于善的论争中:善是发源于人之本性,还是只能通过道德教育来培养。在回顾一生的各个阶段时,孔子称,“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26]。这则告白意味着,如果心正,欲望就能引导人做出符合道德的行为。孟子深信人心具有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四端,所以认为人类的情感具有崇高性,其根基是真诚的向善渴望。按照他的说法,培养浩然之气以及勇敢和克制的美德,人就能强化自己的道德意图,避免心的干扰,并与宇宙产生感应。荀子虽然对人性不甚乐观,但也提倡控制过度的感情,以实现善的目的。因此,陶冶欲望与情感成为文学文化的一项核心功能。
当诗歌和其他文学形式发展为表达和调节情感的重要手段时,对微妙情绪的关注也成了诗歌理论的常规内容。“情”的地位日益上升,公元5世纪刘勰的《文心雕龙》(中国第一部系统的文学理论著作)便是证明:“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27]这种对情感的积极评价至今仍是中国思想的重要一脉,包括刘勰文本在内的这个传统认为情感是天然的倾向,是诗兴的基础,可以养气,可以帮助人实现风骨、通变、隐秀的平衡。文学之所以如刘勰所称“离离如星辰之行” [28],是因为文心可与天意相通。
然而,对于如何调节怨恨和其他负面情感,早期文献也表示出关切。《礼记》警告人们不要成为欲望的奴隶,在最著名的一章《大学》中,愤怒、恐惧、忧虑和其他强烈的情感被视为人遵循天理“正心”的阻碍。到了汉朝,学界开始将人之初的向善本性视为阳,将混沌难辨的情感视为阴。这种区分在后世学者中间更为流行,他们将心比作水,它平静的本性得于天理,但情感之流、欲望之波却会扰动它。
随着佛教的传播,人们愈发担忧情感搅乱心灵。佛陀宣扬的四圣谛告诫人们应警惕欲望的代价。人生充满痛苦,痛苦的根源在于欲望,这就是苦谛和集谛;若要减轻痛苦,人就必须消灭欲望,这就是灭谛。道谛则勾勒出八正道,其中“正念”的内容就包括抵制贪嗔痴的决心。
然而,泛滥的情感和欲望固然可能是积业的首因,“情”也被视作通往觉悟的途径。在中古时代(从汉至唐),一些哲学家受到道家的影响,主张弃绝儒家的礼法。他们指责礼法败坏了人性的本真,鼓励人们遵循自然界生机循环的天道。吊诡的是,与天道的融合也意味着摆脱个性和个人欲望的禁锢。这种悖论后来成为诗歌、戏剧和小说中的重要主题 [29]。例如,在9世纪的传奇《杜子春》中,主人公在服了三颗丹药并踏上求仙之旅后,最终违反了恩公(一位道士)禁止他说话的命令,从而失去了长生不老的机会。在多次的试炼中,他都克制住了人的欲望和嫌恶,可是当他转世为一位女人,而丈夫因为不能忍受她永远缄默,泄愤杀死了襁褓中的孩子时,他(她)终于在爱心驱动下喊出了“不!”[30]
后来,越来越多的著作明确主张以情悟道。“情”被视为审美、想象乃至主体意识的源头,它所涵盖的范围不仅包括英语词语“爱”(love)的各种含义,还涉及外物对人的触动、各种情感和觉知。诗歌、小说、戏剧都认可“情”的价值,都倾向于将“情”而非“理”描绘成人类事务的驱动力。由于许多儒家学者对“情”的态度日益正面,相信它对培养儒教美德至关重要,“情”被擢升为整个民族的文化理想。这种对“情”的广泛兴趣既强调浪漫之爱,也突出爱国忠君之心,正因如此,大批汉族士人面对满族的征服与统治时选择了殉国。“情”的概念不断变动,表明在理解人与世界如何发生联系时,“情”是中心因素,而这些理解在诗歌(中国最受尊崇的文学体裁)里体现得最充分。
第二章 诗和诗学:山水、典故和酒
诗意地栖居
在《芦滩钓艇图》中,吴镇(1280-1354)的诗 [1] 所占据的空间超过了作为主角的渔夫,虽然比起水边的芦苇岸来它还是小些。书、画和诗的含义融为一体,这幅手绘卷轴浓缩了自然界和它内在的模式,堪称微型宇宙。
红叶村西夕照馀。黄芦滩畔月痕初。轻拨棹,且归欤。挂起渔竿不钓鱼。
他凝神注视光影的变幻,似乎在劳作之外看到了什么。观画者或许会在他的休憩中体会到许多种情绪,从沉静到坦然,再到不安,甚至到阴郁,然后或许又循环一遍,因为渔夫可以象征失意的文人,这在堵死了出仕之路的元朝尤其能触痛他们的心。这种情感的起伏与水面的波浪和风中的芦苇一样,增强了作品的感染力。画常被称为“无声诗”,它能传递难以言表的情绪,书法被看作性格的窗口,而诗则负有更复杂的使命,不仅要唤醒自然的种种神秘,还要让它们激发情感的共鸣和历史的联想。
图5 吴镇是元朝四大家之一[2],在这幅《渔父图》(又称《芦滩钓艇图》,约1350)中,他将诗、书、画融为一体
在中国,诗歌向来都承担了许多功能,修身养性、教化社会、治理天下都在其中。人们认为诗歌呈现了自然的运行模式,因而可以在易逝的时间中发现意义,也可调节身体的“气”[3] ,培养善的品格。陆机(261-303)在《文赋》中写道,“诗缘情而绮靡”。诗歌表达复杂情感的能力使得它既适合幽独的沉思,也适合众人的雅集。许多诗都是应景之作,所以在标题或序言中记录了时间、地点和场合。互赠此类诗歌有助于见证并深化彼此的关系,也能促进政治的稳定。
正因诗歌有如此丰富的用途,它在古代中国就成了最受尊崇的文学体裁。古代的朝廷会采集民歌,经史子集各类书籍都收入了诗歌。到了公元3世纪,上层的扶植已经可以让文人专心作诗,而且写诗几乎成了士大夫阶级的必备才能。7世纪末,唐朝更把这种要求变成了制度,写诗作赋被纳入国家统一的科举考试的科目。虽然现代学者对唐朝以后的诗评价不高,认为基本是因袭前人,但在整个帝制时代,诗歌仍保持了文学至尊的地位。
诗歌的感染力经常需仰赖理性所不能把握的“气”,中国诗歌尤其擅长表达微妙易变的情绪。例如在《二十四诗品》中,诗评家司空图(837-908)不仅讨论了“悲慨”和“旷达”这样的情感,而且还将“精神”等动态情绪与“缜密”等更静态的情绪彼此对照。司空图的这篇诗话本身就是一首长抒情诗,它既可形容诗,也可形容人。在开篇描绘“雄浑”的短章之后,立刻有“冲淡”来与之平衡,并突出了这种特质的飘忽难测:
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脱有形似,握手已违。
其中一些情感(或者司空图所称的“品”)聚焦于人的世界(“典雅”),另一些则指向人类陈规之外的东西(“超诣”“飘逸”)。“自然”“实境”等品侧重可感的表象,“含蓄”“流动”等品则突出无形的变化。这些诗品之间经常彼此交叠,体现了中国诗歌各种维度相交织的丰富质感。以山水诗为例,它不仅可以提供超脱红尘的一条路径(“飘逸”),也可呈现人心与自然的亲密交流以及自己的心境(“冲淡”)。
实境 [4]
从一开始,中国古诗就惯于思索人在自然中的位置,这催生了对“实境”的抒情回应,诗人们意识到人生短暂,所以及时行乐成了长盛不衰的主题。快乐无论多么易逝,在《诗经》(前1100-前600,世界最早的有韵诗)[5]中都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除了纪念庄重仪式和王朝征服事业的作品外,一些诗歌也赞美了情欲的简单快乐,表现出对时间流逝的深切感受。正因生命不可长存,人更应享受此刻,这是《唐风·蟋蟀》传达的讯息,诗的第二节这样开头:
蟋蟀在堂,岁聿其逝。今我不乐,日月其迈。
这类诗歌表达了随自然律动而生活的激情,以及求爱、成婚、耕作、舞蹈、宴饮的快乐。许多作品也告诫人们不要浪费人生的宝贵光阴去追逐荣名,或者苦思冥想人世的奥义。《小雅·无将大车》声称,健康比功业重要:
无将大车,祇自尘兮。无思百忧,祇自疧兮。
由于诗歌将人生与季节的变化连在一起,当社会习俗的要求与季节的标志不一致时,人就会感到痛苦和焦虑。例如在《邶风·匏有苦叶》中,那位年轻的女子之所以绝望,就是因为她的未婚夫没能按照当时的风俗,在河冰融化之前来娶她。这种通过自然景物来曲折抒发快乐、恐惧和其他情感的手法(文学修辞所称的“移情”)后来成了东亚各国文学传统的主流。
根据传说,《诗经》的305首风、雅、颂是朝廷官员巡游全国采集来的。无论真正来自民间,还是为宫廷而作,它们最初很可能都是有乐可唱的;正因为是口头文学,它们使用了大量的重复、拟声和专业歌者喜好的其他手段。虽然后来仍有变化,《诗经》大体成型于公元前600年左右,它是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既奠定了文学传统的基础,也为我们了解古代中国文化提供了重要的佐证。
从最早的传疏开始,学者们就从这些诗中引发出许多道德教训,这种让文学服从于教化目的的做法开创了一个影响深远的先例。孔子编定《诗经》的说法更让后世竭力在作品中挖掘道德和历史的微言大义,此类讽喻式的解读经常都有政治动机,直到宋朝都很盛行。公元1世纪添加的著名《大序》继承了孔子的诗观,阐发了出自《书经》的“诗言志”的概念。由于“志”既可指自发产生的情感,也可指具备道德意义的志向,这个定义就赋予了诗歌载道的使命。儒家学者孔颖达(574-648)在为《大序》作疏时,作了进一步的论述,点明了情感和志向的共同起源:“在己为情,情动为志,情志一也。” [6]
及时行乐也意味着歌颂自然世界,《大序》确立了中国诗学感应外物的一套特有话语。如果说“赋”是铺陈,“比”是对照,“兴”则是情感反应的触媒。“兴”经常出现在诗的开篇,引入核心意象,“相鼠有皮”“厌浥行露”“隰桑有阿”等首句都是例子 [7],用以起兴的形象或声音经常反复出现,烘托情绪,形成节奏或声音模式。与强调摹仿的西方诗歌不同,这些诗歌记录了触发情感的外物,表明它们不是在摹仿世界,而是直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