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丝绸之路 [5]
突厥的东西汗国统治的疆土从蒙古一直扩展到南方的巴克特里亚，在那里取代了嚈哒人，控制了原本被运往萨珊波斯的丝绸，向西的控制范围则越过了里海。突厥的势力起伏不定，联盟支离破碎，突厥汗国最终也被唐帝国用计征服。然而突厥部落同样影响了中国的唐朝，特别是在军队编制方面。即使在汗国崩溃之后，向西迁徙的突厥部落使得说突厥语的人占据了中亚，继而形成了好几个在欧亚历史上举足轻重的国家，它们都保持了“突厥”的特点，并将其传播到整个欧亚大陆。这些突厥的继承者包括蒙古疆域内、吐鲁番附近的回鹘汗国（744—840），以及后来的一系列向波斯化伊斯兰国家提供军事力量和王朝精英的强大政权：喀喇汗国（999—1211）、伽色尼王朝（975—1187）、塞尔柱帝国（1037—1194）、马穆鲁克（1240—1517）、德里苏丹国（1206—1526），甚至还可以把奥斯曼（1299—1923）、帖木儿（1370—约1500），以及莫卧儿（1526—1858）诸王朝也加到这一突厥——伊朗——伊斯兰统治者的宽泛类别里，他们分别在这个地区的不同疆域统治了将近一千年。在中亚、南亚和西南亚有如此众多的主要国家享有共同的政治背景和精英文化，这成了丝绸之路连通性的一个重要因素。
从7世纪到10世纪，另一个突厥继承者建立的国家——可萨汗国，占领了北高加索和黑海大草原——这是黑海和里海、拜占庭，以及萨珊和后来各伊斯兰帝国之间的一个主要贸易枢纽。从伏尔加河流域经过可萨领土抵达拜占庭和地中海的产品包括毛皮、蜂蜜和奴隶等。可萨汗皈依了犹太教，这大概是受了犹太商人或因不信波斯国教祆教而被逐出波斯的流亡者的影响。西突厥汗国的首都虽远在东部，位于如今吉尔吉斯斯坦境内的楚河河谷，但从6世纪中叶起，它也与拜占庭宫廷建立了密切的外交和商业关系；一位出使突厥的拜占庭使节就曾留下过一份关于西突厥宫廷壮丽外观的详细记录。
为了不再仰仗萨珊波斯作为绢丝来源，拜占庭接触了东部丝绸之路。除致力于开启与突厥人的直接陆上贸易之外，拜占庭还鼓励埃塞俄比亚商人从海道绕过波斯，从印度直接供给生丝。拜占庭发展了自己的纺织工业，把进口的生丝织成纺织品，并从6世纪中叶开始尝试发展养蚕业，自行供应丝线。在丝绸之路沿途各处，绸缎都承担着超越经济的政治价值，特别是作为君主之间的礼品或贡品。在拜占庭尤其如此，那里禁止奢侈的法律阻止了丝绸的出口，并限制向皇家和高级神职人员供应绸缎。最受限制的是那些染成深紫色的纺织品，颜料取自腓尼基港口提尔出产的海螺。
这一时期，中国再次统一，先是隋朝（589—618），继而是唐朝（618—906）。唐朝是中国历史上灿烂辉煌的朝代，不光统治时间长，也开疆扩土，幅员辽阔。唐朝在如今的新疆东部和北部建立了农业殖民地，还设立了很多临时军事哨所，最远到达伊朗。唐朝与突厥之间密切而复杂的关系及其挺进中亚，都促成了它的世界大同主义：当时唐朝的都城长安（今西安）定居着来自波斯、印度，以及中亚、东南亚和东北亚的各个僧侣和商人团体，包括基督徒、佛教徒、摩尼教徒和穆斯林。在唐朝前半段，中国人欣然接受来自广阔世界的各种物品和文化，胸襟之开阔前所未有，其后数百年亦无人望其项背。像此前的汉朝一样，唐朝还是东亚其他地区的文化源泉：汉语、文学、哲学、音乐和政治制度的方方面面，都在日本、高丽和越南等国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某些在这个时期扩散到东亚的“中国”文化本身就是丝绸之路互动的产物——其中最主要的是佛教，但远不止于此。7世纪的一座高丽王陵就是以中国皇陵的风格设计的，依山为陵，进入的“神道”两侧竖立着石雕守卫，其面部特征和穿着与粟特人和回鹘人一致。唐朝传到东亚其他地区的不仅仅是中国文明，还有丝绸之路的文明。
也正是从7世纪起，阿拉伯人——另一个游牧部落民族——出现在沙漠边缘，征服了昔日罗马和波斯帝国的大部分地中海和波斯领土。他们迅速扩张，就像九个世纪之前的亚历山大一样，因为他们有能力取代那个建立已久但风雨飘摇的政权：萨珊帝国。但阿拉伯人带来了伊斯兰教这个强大的宗教和政治意识形态，将对丝绸之路产生巨大的影响。特别是在经历过第一次朝代变迁，公元750年从伍麦叶哈里发国转变成阿拔斯哈里发国后，伊斯兰世界的地理扩张远远超出了阿拉伯领土，笃信该宗教的也远不止阿拉伯民族。毫不奇怪，伊斯兰帝国从波斯和阿拉伯人称之为“马维兰纳赫尔”（Mawara’n-nahr）——意即“（阿姆或奥克萨斯）河对岸之地”，也就是河中地区或粟特地区——那里吸收了波斯行政管理和政治风格的很多方面。波斯东部和粟特地区起初奋力抵抗，后来还是被并入了泛伊斯兰世界的版图。的确，从9世纪到13世纪，布哈拉是伊斯兰最重要的艺术和知识中心之一。
于是在这一中期，当时的几个欧亚帝国开始直接与彼此接触。突厥汗国和各个突厥继承国、拜占庭、头几个萨珊波斯王朝以及后来的各伊斯兰哈里发国，它们接壤的边境虽时有冲突，但商业贸易频繁，外交往来不断，还相互赠送礼物。吐蕃也成为其中的一个王朝，从它所在的高原向塔里木盆地、青海、中国西部其他地区和中亚扩张势力，从7世纪末到整个8世纪，它与唐朝都处于敌对状态。
这些帝国组成的庞大集群使得唐朝——其军队主要由突厥人组成——直面在中亚不断扩张的伊斯兰帝国的阿拉伯人、波斯人和突厥人军队。唐朝大将高仙芝（高丽人）征服了塔什干城，洗劫全城并杀死了国王；国王之子去向当时驻扎在撒马尔罕的伊斯兰军队求援，公元751年，唐朝与阿拔斯的军队在怛逻斯（塔拉兹）河遭遇。唐军战败，但此战并无多大的战略意义。（中亚和塔里木盆地的伊斯兰化是延续数个世纪的过程，并非由此事件触发。唐朝军队被迫从中亚撤回，原因并非怛逻斯一役，而是公元755年，粟特与突厥混血将军安禄山叛乱，直逼都城。）然而，怛逻斯战役在丝绸之路历史上有着突出的地位，因为中国的战俘可能将造纸术引入了撒马尔罕，该技术从那里经由伊斯兰的领土，最终传到了欧洲。
蒙古人的世界帝国（13—14世纪）
21世纪初，成吉思汗（1162?—1227）的形象已经从嗜血的野蛮人被重塑为一个具有全球视野的人。如今的蒙古民族主义者鼓吹说公元1206年，也就是《大宪章》签订的九年前，把铁木真选为成吉思大汗的部落集合是一次民主磋商会议，这是可以理解的。但西方作者们赞颂成吉思汗开启了文艺复兴，或将他与耶稣相提并论，这些说法着实令人踌躇。
为什么要如此彻底地为成吉思汗正名？一位学生在考场作文里写下的一句话道出了原因：“1206年，成吉思汗开启了当时世界的全球化过程。”这句话的写作者或许无心幽默，但当时的蒙古人也会致力于——正如史密森学会总结的丝绸之路的重要意义——“连接文化，建立信任”吗？
蒙古人以前声名欠佳是事出有因的。铁木真是蒙古部落孛儿只斤氏排行居中的儿子，是个富有领袖魅力的人，他在征服其他几个争夺蒙古霸权的部落之后才成为汗。在集权和重新组织部落社会后，铁木真——如今称作成吉思汗——在中国北部和中亚征战20载。他的儿孙最终把蒙古的统治扩展到中国其他地区、吐蕃、伊朗、伊拉克，以及俄罗斯大部分地区，建立了一个由四部分组成的帝国，包括中国和吐蕃的元朝、中亚的察合台汗国、波斯和西南亚部分地区的伊儿汗国，以及黑海北部和伏尔加河沿岸大草原上统治着基辅和莫斯科的金帐汗国（钦察汗国）。
与此前和此后的其他强盛政权一样，蒙古人为了战略目的而使用极端暴力，将所到之处夷为平地以儆效尤，他们早期征战中亚时尤其如此。乌萨马·本·拉登曾把当时的美国副总统迪克·切尼比作成吉思汗的孙子旭烈兀，他知道听众一下子就能抓住要点：旭烈兀因种种罪行在伊斯兰世界恶名昭彰——他杀死了哈里发、毁掉了灌溉基建设施，还洗劫巴格达长达17天；底格里斯河先是被这座城市著名图书馆的墨水染黑，后来又被鲜血染成红色。
然而尽管蒙古人滥用暴力，从其实际意义上来说，蒙古帝国的确前所未有地统一了欧亚大陆。这个统一体好景不长。中亚充斥着蒙古人自相残杀的倾轧，到14世纪中叶，中国和西南亚的蒙古政权先后崩溃；金帐汗国在15世纪初分裂，只有小型的继承汗国存留到公元1500年后。然而在帝国鼎盛时期，蒙古人所统治的领土是以统治者的家族纽带联系在一起的；他们有一套公函的马上递送体系（yam），共享行政、司法、税收和财政制度，并在国土的各个地区，特别是在元朝和伊儿汗国之间，调度技术专家和工匠，在整个蒙古帝国期间，这两个国家的关系一直很友好。从中国到黑海各港口，继而转向欧洲的大草原这条路线相对安全，成为除穿越伊斯兰国土的路线之外的另一个经济可行的选择：1257年，法国香槟地区集市上有中国丝绸纺织品出售，价格低于波斯出产的丝绸。就像十字军让北欧和西欧知道了伊斯兰世界一样，蒙古帝国也向欧洲传教士和商人打开了中亚和中国的大门。在那些蒙古帝国时期一路远行到Cathay（他们对中国的称呼）的西方商人中，只有马可·波罗一人记录了自己的旅程。1298年，他在热那亚的监狱里向一位意大利传奇小说家口述往事，结果，他的亚洲地理被这位作家添油加醋之后，不但成为了解东方的一个窗口，还刺激了更为深远的探险：哥伦布在驾船驶向他所以为的中国时，就随身携带着马可·波罗《行记》的注释本。
包围大草原（16—19世纪）
因为蒙古帝国以前所未有的力度促进了欧亚大陆的联系，某些学者认为，那个时期就标志着现代世界的肇始。这么说未免夸大其词，但显然，除了加强丝绸之路的交流之外，蒙古人在欧亚大陆的政治和社会都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大草原和耕地上后来的统治者们在军事、行政和帝王风范等诸多方面都继承了蒙古人的传统。特别是蒙古人不再像早期的游牧帝国那样单纯仰赖榨取，转而依靠系统性的赋税而不只是靠农耕地区的掠夺物和贡品，建立了一个游牧和定居政权的混合体。后蒙古时期的继承国也遵循了这一模式。
在蒙古人统治数百年后的大部分疆土上，皇室正统仍是成吉思汗的后裔：只有拥有成吉思血统（Chinggisids）的人，或成吉思（Chinggis）的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