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资本主义 [7]
无序型资本主义
这一阶段包括整个18世纪及19世纪早期，当时工业资本主义获得了大发展。这一时期缺乏秩序，因为无论是组织起来的劳动力还是国家政府，对于资本主义企业家的经营活动都没能加以控制。小型工厂和手工作坊之间陷入激烈竞争，而劳动力则处于流动状态，拥入新的工业城市并参与其建设，建设了运河、道路、铁路，从而使货物及人员的大规模运输成为可能。
如第二章所示，从资本主义生产的早期阶段开始，手工匠人一直试图组建协会，以获取集体性的力量。雇主的敌视态度、竞争的压力、不稳定的就业和大部分生产单位的小规模生产，使得工人们很难组织起来，但他们并没有因此放弃努力。在19世纪早期，工人们雄心勃勃地进行了多次尝试，想要建立全体工人的大联盟。1830年，全国工人保护协会成立，1834年，全国团结工会联盟成立，不过两者存在时间都不长。当时，能存活下去的工会组织是由那些熟练工人组成的联盟，他们能够控制行业的准入资格，不会被轻易取代。
国家政府一度开始规范工厂的工作条件。试图对童工的工作时间加以限制的做法可以追溯到18世纪，1802年颁布的《学徒健康与道德法案》最早成功地进行了此类尝试，不过直到1833年，首部对此做出限定的有效法规《工厂法》才获准通过。虽然一部分改革者是出于人道主义关怀才提出此类法案，但法案本身并非仅仅针对剥削，它还关注工厂中所雇用的妇女和儿童的道德状况以及传统家庭关系的维系。不管怎样，对于工厂的管制越来越多，这一点被频繁提及之后，给人以某种错觉，即国家在当时的经济中起到了重要作用。事实上，当时经济生活的一些重要方面都脱离了政府管制。
国家对于学徒制、工资水平和食品价格的管理机制建立于16世纪，于1815年被废除。国际贸易摆脱国家管制的过程更漫长，但到19世纪60年代也已取得成功。其中关键一步在于1846年废除了谷物的进口关税。解除管制有利于工业资本家，他们想要摆脱国家干涉，自由开展经济活动。他们希望工资水平由劳动力市场，而不是由国家来决定。他们还希望开展自由贸易，部分原因在于支持出口，但另一部分原因则在于廉价的进口食物使他们能够支付更低的工资。
解除管制的做法与当时兴起的自由主义思想相呼应。自由主义思想提倡个人自由以及市场的自主运行，但这并不意味着国家完全放弃管制。事实正好相反，只有在一个秩序井然的社会中，市场力量才能自由操作，而社会秩序的稳定需要加强国家力量，因为当时的工业资本主义正造成巨大的混乱。罢工、暴动、破坏机器以及侵犯他人财产权等行为威胁着生产与社会秩序，而工会和激进政治运动直接挑战了资本主义雇主和国家的权威。政府动用武力来镇压暴动和示威，有时还采取极端的暴力手段。
在当时几乎没有任何国家福利。无法生存的穷人数量日渐增多，这成为令人担忧的现象。但是，当时人们担忧的并不是这些穷人的福利，而是担心他们将成为当地社区的负担。这些穷人被迫工作，1834年的《济贫法修正案》引入了新的救济体系，迫使穷人劳动。原有的“户外救济”措施被废除，创建了新的室内救济体系。只有那些进入“劳动救济所”的人才能得到救助。那里的条件被刻意设置得很糟糕，甚至比当时的工人最低薪酬还要差，只有那些无法正常工作的人才会进入“劳动救济所”。这一法规在穷人中激起了极大的仇视，在实际做法中，原有的户外救济体系很大程度上依然被保留，但是1834年的法案很好地说明了在无序型资本主义时期国家对于穷人的态度。
在资本主义发展的这个阶段，竞争激烈的小规模制造、力量单薄的工人组织、经济管制的解除、强势的国家政府、最低程度的国家福利等现象相互作用，成为本阶段的主要特征。本阶段尤为典型的思想是自由主义关于个人自由的信念，这一思想的历史意义不仅限于当时。自由主义作为一整套有影响力的思想一直延续下来，后来又改头换面，衍生出“新自由主义”思想与政策，在资本发展的当前阶段产生了重大影响。
管控型资本主义
资本主义的下一阶段从19世纪后半叶开始，到20世纪70年代达到顶峰。在这一阶段，竞争与市场管制出现衰退，因为劳资双方都变得更富组织性，并且国家的管理与控制也得到了加强。国际冲突在其中也起到一定作用，因为各国政府一方面试图保护国民经济不受日渐激烈的国际竞争影响，另一方面则更为有效地管理和利用本国资源以应对竞争对手的挑战。
阶级组织是本阶段发展的驱动力之一。19世纪中期之后经济增长更为稳定，大型生产单位出现，更强大的工会组织形成，这些因素为全国性工人运动的最终出现和生存提供了条件。雇主们也变得更富组织性。19世纪后半叶，随着产业层面上雇主们取得联合，他们也组建了自己的联合会，一方面对抗工会日渐强大的势力，另一方面也试图减少无序竞争带来的不确定性。
但是，雇主们减少不确定性的主要办法并不是通过雇主联合会，而是通过集中。对付竞争最简单的办法是大量买入或者兼并。在英国，这一过程一直持续到19世纪末期，到了20世纪20年代又出现一股新的兼并浪潮，典型案例就是1926年成立的帝国化学工业公司，该公司由四家化学公司合并而成，而这四家公司原本就是之前兼并的产物。资本主义组织形式的主要趋势之一就是集中化程度日益加强，这一趋势至今没有任何停止的迹象。
图6设菲尔德市，赛克洛普斯钢铁厂，1853年：大型企业集中生产，也便于工人们组织起来
随着公司规模变得越来越大，公司的管理职能变得日渐繁杂，随之出现更多的管理岗位和协会。如今有学者声称，一场“管理革命”正在改变工业资本主义的特征。他们认为，管理职能的发展，连同股份制的扩展（许多股东只拥有少量股份，权力很小），意味着现在是经理而不是股东在控制着公司。经理不再仅仅试图将利润最大化，而是将公司所有投资者的利益考虑在内。“管理革命”的说法看似有理，其实却夸大了经理们的权力，因为股东掌控着公司，并且利润率依然是“最重要的因素”。不过和从前相比，工业生产过程的管理毫无疑问变得更加有序。事实上，阿尔弗雷德·钱德勒曾令人信服地指出，20世纪美国公司的优势正是源自美国式管理的“组织能力”。从这个意义上讲，资本主义变得越来越“管理有序”了。
随着政府更多地介入阶级关系管理以应对阶级组织，资本主义在其他方面也变得更加管理有序。政府从镇压工人抗议变为吸纳工人阶级并代表工人阶级，来对他们加以管理。在政治领域内，吸纳工人的策略所采取的形式是扩大选举权，这在1867年表现得更为突出；随后各大政党为了争夺工人手中的选票又展开竞争，这一做法导致工党直到20世纪才最终诞生。1906年，工党才正式成立，而在欧洲的其他国家，同类政党早就出现。在工业领域内，19世纪70年代，工会获得了一定的法律保护，尽管当时雇主们偶尔还是会通过法律途径控告工会。直到1906年《劳资纠纷法》颁布，工会才获权免于被民事起诉。
国家政府也更多地负起责任，更加关注民众的福利。这一过程始于19世纪中期的公共健康措施，但直到一战之前的十年，现代福利国家的雏形才开始出现，国家提供了养老金、失业救济、伤残救助、哺乳期福利、重病救助、免费医疗等一系列福利制度。20世纪40年代，随着免费中学教育的开展、国民医疗保健服务体制的创立、提供全面保障的各项救助的进一步扩展，福利国家的建设就此完成。就业对于福利而言至关重要，20世纪30年代大萧条的经历使得维持“充分就业”成为战后英国历届政府的首要政务之一。
不仅教育和医疗脱离了市场，其他重要的工业和服务也是如此。这一过程始于19世纪最后25年地方性的“市政社会主义”运动，它将煤气和水的供应收归国有，并且提供了公共所有的城市交通。1890年颁布的法律给予市政议会建造房屋的权力，由此开始了政府提供住房的做法。电话公司的公有化开始于1892年。随后在20世纪，电力、广播、民航、铁路、采矿以及数不胜数的其他工业都由政府创立或者接管。上述“国有化”举措，大部分并非出于赞同公共所有权的好处的社会主义思想，而是出于民族主义思想：一方面认为关键服务行业的所有权理应公有，另一方面则担心部分严重分裂或落后的行业效率低下，无法实现自身的现代化。
在上述过程中，对工人阶级的政治吸纳、工党的兴起以及社会主义思想很显然扮演了重要角色，但国际冲突也是驱动力之一。国家福利的突飞猛进发生在一战之前的十年，它所反映的不仅是政府对工人阶级的政治吸纳，还有对布尔战争期间英国士兵糟糕的身体状况的忧虑，以及对德国国家福利迅猛发展的了解。一战造成国家对经济的大面积管制，尽管随后这些管制又被解除，但战时的这一做法为后来国有制的扩展提供了重要先例。一战也推动了阶级组织的大发展，工会和雇主都首次发展出了中央集权化的全国性组织，以便影响政府的决策，后者已经全面参与到经济管理活动之中。
在20世纪上半叶的国际冲突背后隐藏着帝国间的争斗，它催生了管控型资本主义的许多特征，但帝国与管控型资本主义的关系并不仅限于此。在工业资本主义从英国扩散到其他国家之后，国际竞争日渐加剧，自由贸易最终被保护主义所取代，20世纪30年代，保护主义政策达到巅峰。通过建立一个帝国，并且将它与经济对手隔离开来，可以保护市场，并且维持原材料的廉价供应。保护还使雇主得以与工会达成妥协，在面临来自拥有更高生产率或更低工资水平的其他国家的竞争时，如果没有国家保护，劳资双方间的妥协不可能达成。
关于这个论题，有两点必须澄清。首先，我并没有认为帝国的建立仅仅是出于经济原因，我的观点是，帝国使得基于阶级组织和阶级妥协的管控型资本主义的发展成为可能，尤其是在英国。其次，我所说的帝国，不仅意味着在帝国政府治下的殖民领土，还包括英国公司及金融资本所主宰的地区。事实上，英国在经济上从它在拉美各国的投资中获益更多，那些国家不是英国的殖民地，但却受到英国金融资本的控制。
二战后的二十多年里，管控型资本主义达到巅峰。在20世纪40年代，福利国家完全建立，国有化的最后一次浪潮出现，尽管到20世纪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