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罗马共和国 [18]
罗马共和国历时近500年。其故事发端于国王被逐,结束于皇帝出现。罗马从一个为生存而奋斗的意大利小城转化成为庞大地中海帝国的霸主,唯有来自内部的冲突才威胁到了她的统治。然而,罗马的成功和失败又是不可分割地纠缠在一起的。在元老院集体权威的领导下,共和国特有的政治体制为罗马提供了稳定性和前进的方向,而贵族之间的竞争所导致的社会压力及其对荣耀的渴望驱使罗马不断向外扩张。但扩张激发的社会、政治和经济力量令共和国不堪其重,并且随着竞争日益激烈,权力落入少数军阀之手,他们之间的敌对最终演变为内战。然而,罗马共和国的故事并未因庞培和凯撒,安东尼和屋大维之间的流血和徒劳战争而终止。罗马对地中海世界的霸权还将存在于接下来的几个世纪中,罗马帝国则在共和国的功绩中扎根生长。即使在罗马以外,罗马共和国的遗产仍旧保留下来,成为后世乃至今日的理想典范和警世预言。
第九章 共和国的余响
时至今日,罗马共和国灭亡已逾两千年,但其遗产却被保留下来。从废墟中诞生的罗马帝国沿用罗马共和国的传统,尽管这时皇帝独裁已取代了元老院集体统治。罗马帝国渐渐皈依基督教又为其增添了新的元素,对古罗马的尊敬又受制于针对异教根源进行的谴责,这一张力清晰地体现在来自希波的奥古斯丁(公元354—430)所著的杰作《上帝之城》中。在此后的多个世纪里,罗马共和国的影响力逐渐消亡,直到为人熟知的文艺复兴时代,古典文学和艺术迎来伟大的复苏。从马基雅维里的政治哲学到莎士比亚的戏剧,罗马共和国历史上的理想与教训、英雄与恶棍在一个新的世界中得到重生。伴随着美国和法国爆发的伟大革命,其间从罗马共和国乌托邦处获取灵感,人们对罗马历史的欣赏在动荡的18世纪具有了更大的意义。时至今日,罗马共和国遍及从知识分子话语到电影电视作品等西方文化的各个角落,以许多甚至不易察觉的方式影响着我们的生活。
从共和国到帝国
十九岁时,我用私人财产自行组建了军队,借此我恢复了为独裁派系所压制的共和国的自由。
刻于奥古斯都陵墓上的追悼铭文《功德碑》的开篇词,让墓主作为共和国捍卫者的自画像变得不朽。奥古斯都拒绝暗指其实施独裁统治的一切称号,他喜欢用更传统的指称“princeps”,即“第一公民”来称呼自己。事实上,奥古斯都就是皇帝,他治理的共和国的架构仅存在于名义上。元老院不再拥有权力,其功能是为了支持奥古斯都提出的请求,年度官员由皇帝任命而不再通过公民大会选举产生,军队听命于作为国家代表的皇帝。到公元14年奥古斯都逝世时,皇帝统治已牢固建立起来。罗马共和国让位给了罗马帝国。
但是,奥古斯都的形象,即所谓“元首制”(Principate)的门面,其本身就是将共和国继续保留在罗马的一个证明。奥古斯都从尤利乌斯·凯撒的命运中吸取教训,后者毫无遮掩的独裁统治直接导致其被刺身亡。奥古斯都对元老院怀有敬意,捍卫共和国价值观,同时尊崇道德和宗教。他安抚了经历整代人的内战而疲惫不堪的民众,并准备用传统的方式接受赋予他的权力。奥古斯都的直接继承人被迫做出类似的让步。公元1世纪,每一名赤裸裸地崇拜独裁政权的皇帝,从卡里古拉到尼禄再到多米提安,全部被消灭掉。如果不认可罗马共和国的过去,第一公民是无法实施统治的。
在日常生活层面,从共和国到帝国的转变虽是渐进式的,但变化深远。一个时空旅行者若从公元前1世纪早期进入到公元1世纪末期,他对于眼前的不同或许与其观察到的相同之处所产生的惊讶程度大致相当。服装风格、房屋设计以及阶层和性别的差别鲜有不同。人们继续阅读罗马共和国时代创作的文学作品,其艺术也被用来为帝国服务。但也有新元素的出现,因为“罗马人”这一称呼的定义在帝国时代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在罗马共和国时期,只有在同盟者战争后,罗马公民权才被给予其他意大利民族以及受罗马特别恩宠的非意大利人。在整个公元1世纪和2世纪,罗马人的身份遍布地中海,直到3世纪,罗马公民权才扩展至整个帝国。在一个日益罗马化的世界,共和国的传统在罗马以外的地方缺乏纽带。高卢、西班牙或者希腊东方行省内新增的罗马人口没有动力庆祝当年抵抗罗马共和国军队而遭遇的失败斗争。有关罗马共和国的知识随着岁月的流逝而衰减,虽然直到公元4世纪,对于那些骄傲地宣称自己是某些伟大的罗马共和国英雄们后裔(尽管这是虚构出来的)的贵族家庭,这些知识显得依然重要。
上帝之城
到4世纪,一个新事物已在罗马世界深深扎根。在罗马第一个基督徒皇帝君士坦丁于312年皈依后的数年,基督教已发展成在罗马帝国处于支配地位的宗教。对基督徒来说,罗马共和国的历史既有一种吸引力,又是一个挑战。许多基督徒,尤其是他们中的知识精英们以拥有罗马遗产为傲。但是,他们已背弃了曾造就罗马霸权的那些古老神祇(根据罗马人的传统说法)。公元410年哥特人攻破罗马是该城在800年来首次遭遇浩劫。这一历史事件将宗教矛盾带到一个新的高度。罗马城的陷落是否源于基督徒抛弃罗马神灵而引发的诸神愤怒?正是在此背景下,希波的奥古斯丁写出了最具影响力的从基督教角度诠释罗马共和国的早期论文,并将其并入自己的巨著《上帝之城》中。奥古斯丁看待罗马共和国历史的视角和李维或西塞罗十分不同。他反对那些依然将罗马共和国的兴起和衰亡归因于罗马人的道德以及古老神灵的看法。相反,奥古斯丁对早期罗马人及其诸神进行谴责。当罗马人崇拜的魔鬼因其罪恶而闻名时,又怎能说它们能够给予追随者以美德呢?朱庇特就是一个连环通奸者,维纳斯抛弃了丈夫伏尔甘去勾引马尔斯。罗马共和国宗教中的诸多神灵只不过是个笑料,同时他们也并未能保护罗马免遭皮洛士和汉尼拔的摧残。早期罗马配不上“充满美德的黄金时代”这一名声。罗马历史肇端于罗慕路斯杀死雷穆斯以及劫掠萨宾妇女的鲜血中。卢克雷提娅因自尊而非出于基督徒妇女卑微的谦逊而自杀。罗马人喜欢标榜“忠诚”(f ides),但又摧毁了他们的盟友。他们对尊威和荣耀的痴迷引发的权力欲望使晚期罗马共和国深陷内战的泥沼。因此,奥古斯丁手持罗马共和国的传统价值观反过来攻击罗马人,并指出只有随着基督的到来,罗马人才能了解到真正的美德。
不过,奥古斯丁也确实承认罗马共和国具有的某些卓越之处。和罗马前辈一样,他也将罗马的帝国征服视作神圣天意,即基督上帝的意旨。为何上帝允许异教罗马拥有支配整个古代世界的权力?在奥古斯丁眼中,上帝将这一统治权优先交给那些人而非其他任何人手中。他们出于名誉、赞美和荣耀而服务于自己的国家。他们探寻发现祖国安全之荣耀高于个人之安危。他们压制对金钱及诸多其他不端之事的贪婪,以拥护其中一点,即对赞美之爱。
罗马人对荣耀的渴求如果本身并非一项美德的话,那么它抑制了更加严重的罪恶不断滋生,从而赢得了上帝的爱。罗马共和国的英雄们拥有基督徒应当学习并赶超的优秀品质。辛辛那图斯来自垄亩,接过独裁官一职,然后回归贫寒。盖乌斯·法布里奇乌斯拒绝了皮洛士送上的贿赂。
当我们为至上荣光的上帝之城服侍时,若未能展示出罗马人曾在地上之城追逐荣耀树立榜样中呈现出的那些品质,那我们应因羞耻而感到刺痛。如果我们确实展现出了这些美德,那我们也丝毫不能以此为傲。
正是出于对其卓越品质的奖励,罗马人在尘世的地位被拔得很高。但他们将无法获得最高的那份奖赏,它们是留给在天堂里的基督徒的。不像真实、永恒的上帝之国,罗马共和国如尘世间的所有领域一样,都是暂时性的。
奥古斯丁死后的数世纪中,有关罗马共和国的知识变得湮灭不闻。在东方,罗马帝国以拜占庭帝国的形式存活下来,而拜占庭作家继续展现出对古罗马的兴趣,声称要保护罗马的历史传统。但在罗马帝国灭亡后的西部世界,罗马共和国的英雄和故事被圣经《新约》和《旧约》中记载的人物和事迹所替代,就像奥古斯丁和其他教会神父们的著作取代了普劳图斯、卡图卢斯和西塞罗的作品一样。一件保存于罗马梵蒂冈博物馆的手抄本最初藏在意大利北部的博比奥修道院内。大约7世纪末,一个无名僧侣在今天仅存的这部完整的西塞罗《论共和国》复本之上,誊写了拥有无数版本的奥古斯丁的《诗篇注释》。西塞罗这部伟大的政治学论文的残稿,以及无法追忆的无数亡佚的共和时代的作品,是有关罗马共和国的记忆在中世纪走向衰落的一个悲哀的证明。
马基雅维里和莎士比亚
西方对罗马共和国以及古人曾经生活过的那个世界的兴趣随着14世纪文艺复兴的开始而复苏。对于古典艺术和文学的欣赏首先发端于像佛罗伦萨这样的意大利城市,罗马文化的兴起在这些城市里获得了特别的反响。意大利学者如彼特拉克(1304—1374)开始收集散落在各地的罗马共和国文化的遗物,罗马共和国的那些理想也被用来服务于新的社会和政治模型。随着文艺复兴传播至整个欧洲,古罗马以不同的形式被重新诠释以广泛满足各类需求。这一改造过程具有的绝对多样性,体现在处于文艺复兴时代两个截然不同顶峰的两人所写的著作中:佛罗伦萨人马基雅维里的政治哲学,以及英国人威廉·莎士比亚的戏剧。
在今天,尼科洛·马基雅维里(1469—1527)这个名字通常和“马基雅维里政治原则之信徒”(Machiavellian)一词所表达的愤世嫉俗和阴险狡诈的权力实践联系在一起。马基雅维里最著名的作品是《君主论》,在书中他为统治者如何获得和维持权力提供了建议。同时,就共和国政府本质这一问题的探讨,特别是关于他自身所在的城市佛罗伦萨,马基雅维里也是首屈一指的思想家。他孜孜以求的共和国模型不可避免地将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