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罗兰巴特 [15]
图14 “彼得完全是虚构人物,但作者把他描写得非常好。”
这些片段的标题是一些与爱情有关的“数字”或“次序”:
如果说有“焦虑”这样一种姿态,那是因为主体有时大喊(毫不顾忌这个词的精确意义):“我正遭到焦虑的攻击!”“焦虑!”卡拉斯在某个地方歌唱。这种姿态是一段歌剧咏叹调,正如人们也通过咏叹调的开场白来辨认、记忆并操控它(“当我被埋下”、“我的眼睛在哭泣”、“当群星闪耀”、“不要哭了,我的命运”)。因此,姿态不同于表达方式,也不是某种韵文、叠句或吟诵,这些方式只能在黑暗中来表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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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要理解……”,“该做些什么……”,“当我的手指偶然……”,“这不能再继续下去……”,这些是巴特的各种爱情姿态所使用的开场白,他说这些句子引出了我们能够辨识的片段。“一旦我们能够在一闪而过的话语中辨识出某个被读出、听到、感受到的事物,种种姿态就会形成”(第8/4页)。正如一种语言的语法实质上是对母语者的语言能力所作的描述,目的在于抓住对于这种语言的使用者来说在语法上可以接受的部分,巴特同样试图抓住在恋人的抱怨中可以接受和辨识的部分,其依据是我们的文化代码和样板。他将歌德的《少年维特的烦恼》作为参照,因为对于欧洲文化的大部分地区来说,《少年维特的烦恼》是爱情态度的样板,它为这种感伤的、被忽视的复杂修辞提供了丰富的宝藏。
巴特提出要模拟这一话语,而不是去分析它,但是分析性的内容频繁出现,这位模拟的恋爱者证明了自己是个熟练的分析员,对他的条件和围绕他的符号进行了深入思考。以“当我的手指偶然……”为例,“这一姿态指向与欲望对象的身体(更确切地说,是皮肤)接触所激发的任何内在话语。”人们可能会期盼这位恋爱者专注于身体接触带来的感官快乐,但——
他沉浸在爱河之中:他到处创造意义,无中生有,正是意义让他兴奋:他正在意义的熔炉中。对于恋爱的人来说,每一次接触都引出了如何回应的问题:皮肤被要求做出回答。
(捏手——大量的信息——手掌内的细微手势,不肯移开的膝盖,手臂似乎很自然地沿着沙发后背伸展,对方的脑袋渐渐靠在手臂上——这就是细微的、秘密的符号所占据的美妙世界:像一次节日庆典,不是欢庆感觉,而是庆祝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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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爱的人生活在符号的宇宙里:与爱人有关的一切都具有意义,他可以花上数十小时来划分和阐释行为的各种细节。“事情很琐碎(它总是如此),但它吸引我用自己所掌握的全部语言去描述它”(第83/69页)。
在描述恋爱者的符号性思维时,巴特花样百出且令人信服。恋爱者常常发现自己陷入了“协商的姿态”,要考虑“该做些什么”:
我对于行为的焦虑毫无用处,而且,永远都是如此。如果对方出于偶然或者疏忽,给了我某个地方的电话号码,让我在特定时刻能够联系上他或她,那么我立即就陷入困惑:我该不该打电话?(仅仅告诉我可以打电话,这没有用——那是这条讯息客观而合理的意义——因为正是这一许可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对于我这样的恋爱主体来说,一切新鲜事物,一切扰乱我的事物,都不是作为一个事实而是作为一个符号被接受的,它必须得到阐释。从恋爱者的角度来说,事实之所以能产生影响,正是因为它立即被转化为一个符号:是符号而不是事实在产生影响(通过它的回响)。如果对方给了我这个新的电话号码,这是个什么符号?是邀请我立刻打电话以享受通话的愉悦,还是说通话只是出于需要?我的答案本身将成为一个符号,对方将立刻予以阐释,由此在我们之间开始了交互进行的形象操控。一切都产生意指:提出这一观点意味着,我把自己引入圈套,我把自己束缚在计算之中,我让自己远离享受。
有时,对于“虚无”(正如世界对它的看法)的思考使我穷尽了我自己;随即,作为一种回应,我尝试着返回——像一个溺水的人踏在海底——回到一种自发的决定(自发性,伟大的梦想,天堂、力量、迷乱)。继续,打电话,既然你想这么做!但这样的求助只是徒劳。恋爱时间不允许主体把冲动和行动混为一谈,让它们同时发生。我不是个仅仅“表演出来”的人——我的疯狂得到缓解,它没有被看到;我立刻就担心后果,任何后果:正是我的担忧——我的思考——它是“自发的”。
第75—76/62—63页
这样的准小说片段不仅刻画出恋爱者思想的可辨识的姿态,而且生动地展示了意指的机制及其束缚力。恋爱的人、痴迷的阐释者、对于他的阐释困境有着清醒认识的分析者,这些人与符号研究者或神话研究者的不同之处在于话语的情感特质:他把常规符号误当成出于某种动机的符号,把特殊意义强加给周围的平凡事物,并且把这些意义看作是固有的、内在的。[22]这种情感特质“受到当代观点的质疑”,让爱情变得不再时尚,甚至变得“猥亵”,成为文明人不便聚众讨论的话题——它不像性,后者已经被当前的话语所接受,成为一个重要主题。“(历史性的颠倒:现在不体面的话题不再与性有关,而是与情感有关——以另一种道德的名义对它进行谴责)”(第209/177页)。但是,恋爱的情感特质所蕴含的真正的“猥亵性”在于,人们不能光靠公开表露情感来获得夸张的违规效果,以求彻底地出格。“爱情的猥亵是一种极端。任何事物都无法救赎它,赋予它违规行为的积极价值……关于恋爱的文本(几乎不能算作文本)由琐碎的自恋和渺小的心理所构成;它缺乏宏伟:或者说,它的宏伟之处……就在于无法达到宏伟”(第211/178——179页)。
作为萨德侯爵的支持者,巴特努力想要营造一种适合违规逾矩的思想氛围。他认为,重新展示平凡爱情中的情感特质,是对于违抗行为的违抗,是违背正统观念(它看重激进的违规实践)的做法。巴特写出了被人忽视的爱情话语中的种种姿态,在《恋人絮语》中他让我们吃惊,因为他让爱情——借助最荒诞和最富情感的形式——不仅以一种准小说的方式打动了我们,而且成为了符号研究的对象。
第十章 文人
巴特宣称:“我没有传记,或者应该说,自从我写下第一行文字开始,我就不再看见我自己。”虽然他回忆并描述了他的童年和青少年时光,但从那以后,“一切都经由写作发生”(《访谈录》,第245/259页)。他不仅对自我进行了敏锐的反思,而且流露出自我贬低的倾向,这些思考以多种多样的想法、宣言和观点的形式表现出来,这是一些不稳定的片段集合,缺乏一致性或中心点:“我所写的那个主体缺乏一致性”(第283/304页)。《罗兰·巴特自述》在两种观点之间摇摆。一方面,它抱怨“书写自我”会以虚构的内容取代自我。“在语言之中自由翱翔的时候,我不知道该把自己比作什么;……符号变成了直观的对于主体生命的重要威胁。书写自我看起来是个很自大的念头,但同时它也是个很简单的想法,和自杀的念头一样简单”(第62/56页)。但另一方面,这些片段也得出结论——在虚构背后,一无所有:自我是一种话语建构;“主体仅仅是语言的效果”,一个由字母组成的自我(第82/79页)。“我是否知道,在主体的领域内,不存在指称对象?……我就是发生在我身上的故事”(第60/56页)。对于他本人,也对于我们大家来说,巴特是文本的集合,不可能通过明确哪一种说法或观点属于真正的“巴特”来消除其中的对立或矛盾——除非“巴特”本身就是用来梳理这些片段的一种建构。
说巴特是个文人,是因为他的人生是写作的一生,是一段和语言共同经历的探险,但到了生命的晚期,巴特扮演了传统意义上的文人角色。他代表着“文学价值”:他热爱语言,尤其是那些精妙的措辞和丰富的意象,他能敏锐察觉客体和事件的心理暗示,他对于各种文化生产满怀兴趣,并且坚持精神生活的重要性。他不仅是个批评家,还是个文学人物。对于他的同时代人来说,他关于文化问题所做出的论断代表着一种文化和美学态度。当他和记者谈起懒散的时候——他生命里接受的最后几次访谈之一就叫作“敢于懒散!”——有理由相信他会给出优雅、新奇的说法,他的话总是带着理论的活力,还有睿智的鉴赏力和对于精神价值的关注。他定期为新书或展览目录撰写序言,讨论食物,看歌剧表演,弹钢琴,回忆童年。[23]在法兰西学院的就职演说中,他声称“伟大法国作家的神话,寄托所有高雅价值观的神圣形象,已经瓦解了”,一种新的类型已经出现,“我们不再知道——或者说现在还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命名他:作家?知识分子?撰稿人?无论如何,文学的掌控正在渐渐消失。作家不再占据舞台中央”(第40/475页)。巴特本人或许就是这种新型人物,他以放弃掌控的方式来获取权威,他提倡“新鲜体验”:借助当代理论语言,以片段的形式来探索思考和生活的经验。
巴特的最后一部作品《明室:摄影札记》表明,他扮演着文化评论员的角色。他吸收消化了专业知识,强调他对于摄影的思考只限于他的文学文化、他的敏锐观察和他的人生体验。他决定要从他母亲的一张照片里“得出摄影的全部内容”,对于他来说,这张照片代表着母亲“变成了她本人”。他把摄影与爱和死亡联系在一起,雄辩而又敏锐地分析了他对于母亲近期去世这一事件的反应:“我所失去的不是一个人物形象(母亲),而是一种存在;不是一种存在,而是一种品质(一个灵魂):不是不可或缺,而是不可替代。我可以在没有母亲的情况下继续生活(我们迟早都要这样做),但剩余的生活将绝对地、完全地缺乏品质”(第118/75页)。
他总结道,照片说“这曾经存在过”,“照片的本质在于认可它所代表的对象”(第133/85页)。在这种写作模式中,巴特以一种平和的方式代表着文学鉴赏力所能获得的“智慧”或洞见。《新闻周刊》的一篇书评注意到了这种模式的魅力,它称赞了这本“伟大的著作”所蕴含的充满激情的人文主义思想:“巴特引领读者踏上一段精致的、充满激情的旅程,去寻访他本人的内心和他所爱的媒介,这种媒介一直试图表现人类生存状况中那‘难以企及的现实’。”
罗兰·巴特,这位资产阶级神话的批评者,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在《罗兰·巴特自述》中,他描述了一种机制,并提出了一种发展轨迹:
应对办法:他人提出的某种信念(大众观点),难以容忍;将我自己从中解脱出来,我提出一个悖论;然后这个悖论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