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笛卡尔 [7]
那么,这里的第一条原则呢?同样让我们联想到《法则》,其中的第二条法则称,在考察过程中“我们应该只关注那些我们的心智似乎确定无疑地能觉知的对象”(10.362)。在《法则》里,笛卡尔把这些“对象”确定为算术的数字和几何的图形以及与之相关的证明过程(10.364——365),但在《方法谈》中,甚至数学的证明过程好像也成了可以怀疑的东西(6.32)。这不禁让人猜想,《方法谈》第一条箴规所说的清晰无疑是否有了新的标准?他是否不再认为,当人们沉思数学问题时,呈现在他们心中的是最清晰、最不可怀疑的东西?他似乎仍然认为数学是清晰无疑的,但又认为数学的确定性只有在理解了与上帝和灵魂有关的真理后才能正确把握。《方法谈》没有否认数学的清晰性,甚至认为它非常清晰,但它着重指出的是,形而上的东西比数学更清晰。这样,从上下文看,《方法谈》的第一条箴规似乎的确与《法则》拉开了距离,并预设了一种修正过的关于“清晰无疑之物”的观念。
在《方法谈》中宣布新方法的四条箴规时,笛卡尔颇有炫耀之意。他先是声称这些箴规包含了一种全新的“逻辑”,可以取代亚里士多德的三段论(6.17),然后又恭喜自己用如此简洁的一套法则替换了旧逻辑体系。正如我们所见,这种简洁事实上令人尴尬,让读者怀疑他是否真如自己所吹嘘,勾勒出了一种成熟的方法。他的另一种说法问题更大。
他说自己的方法构成了一种新逻辑,到底是什么意思?至少可以这么说:如果我们在研究中只认可这些箴规所允许的结论,那么这些结论就真正得到了证明或验证[51]。这些箴规之所以构成了一种新逻辑,是因为与亚里士多德关于逻辑证明的理论不同,当笛卡尔认定某个结论无可反驳时,他不是把这种确定性归于前提与结论所构成的形式逻辑关系(或者说前提和结论按照主语和谓语的正确组合法则所搭建的结构),而是归于这些命题对心智的作用——这种经过训练的心智能够达到理想的专注状态,并能冷静自制地作出肯定的判断。如今学界往往认为,将判断命题效力和真假的心理标准引入逻辑学是一种倒退,但与我们的讨论关系更为密切的问题是:按照这种新逻辑的标准,笛卡尔自己在这三篇科学著作中所作的证明是否有说服力?
这个问题也出现在笛卡尔的书信里。梅森问他是否认为自己对光折射现象的解释称得上一种证明,笛卡尔回答说:
我认为称得上。在这个领域,如果不先用形而上学来证明物理学的原则(这是我希望做但还没做的),我们就只能做到这一步;解决力学、光学、天文学或任何不是纯粹几何或算数的问题,我们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但严格地说,在物理学的某个领域给出几何学那样的证明是根本不可能的。
(2.134)
事实上,正是《方法谈》本身激起了人们的期待,他们开始盼望物理学领域也能出现几何式的证明,因为笛卡尔在文中提到了一种可能性:“人类知识范围内的所有事物都以与几何学一直采用的简单直接的推理长链相同的方式彼此连接。”(6.19;粗体为笔者所加)
《方法谈和论文选》出版后,笛卡尔在一些信中说,科学不止一种类型的证据或证明,在《屈光学》和《气象学》中他所试验的是这样一种方式:假设靠着自身的解释力量得到验证或证明(参考1.558;2.196)。声称假设可以用这种方式“验证”或“证明”是完全合理的——只要我们对“验证”或“证明”的定义别太吹毛求疵。但是,笛卡尔提出了一种新逻辑,一种声称可以准确地而不是含混随意地定义何为“证明”的理论,这种逻辑的诸箴规为此类“经验式”证明究竟留出了多少空间,并不那么清楚。
例如,若要接受《气象学》中的许多证明,读者就必须接受以下假设:光是通过精微物质的波动来发生作用的,该物质散布于物体的细小毛孔里。但这种精微物质是否存在,地球上的物体是否有细小的毛孔,光是否靠这种精微物质来传播,所有这些都不是显而易见的。笛卡尔逻辑体系的第一条法则就是,我们在作判断时,只能以那些极其明晰、毫无疑问的事实或概念为基础。此法则似乎已提前取消了《气象学》中那些证明的合法性。
笛卡尔自己很清楚新方法所面临的问题。问题在于,只有纯数学的推理可以真正称得上无可辩驳,一旦推理需要仰赖数学之外的假定(《气象学》或《屈光学》讨论的内容正是如此),它就失去了那种可以摆脱一切争议的严谨性。正如我们所见,笛卡尔在给梅森的信里说,不用“形而上学来证明物理学的原则”,就无法解决这个问题。
他指的是一种抽象意义上的证明。《论文选》为他的原则提供了一种次级形式的证明:在光学和气象学领域,他以这些原则为基础的研究简明而一致地解释了许多现象。但这毕竟没达到预期的水准,因为至少我们可以想象,不同于笛卡尔的原则面对同样的现象或许也能提供同样简明一致的解释。要表明自己这些原则的优越性,最好能有某种独立的论证。
第十章
形而上学之必要
《方法谈》的第四部分扼要地提出了一种独立论点来支持笛卡尔的物理学。该论点的核心是,创造人的是一位至善的上帝,他赐给了人与他自身相似的智力。上帝预先在人的心智里储存了一些“简单”想法,由于他的善,这些想法不可能有错。形成关于物质的正确的总体认识,或者说建立一种正确的物理学所必需的想法都在其中。在《方法谈》的第四部分,笛卡尔还描述了自己是如何得出上帝存在、上帝完美、上帝不欺骗我们这样的结论的。其出发点是他所发现的“我思”与“我在”之间的必然联系,他据此认为自己的上帝观念必定有客观的依据,并在最后推演出了智慧生灵所应具备的各种思考能力(这些生灵可以相信至善的上帝不会蒙蔽他们的心智)。
笛卡尔对《方法谈》里的形而上学论证方式并不满意。正如他对一些通信者所说(参考1.347,558),他当时写得过于仓促。《方法谈》前几部分和三篇著作中的两篇印好后,他还在写第四部分,出版商不停催促他赶快完稿。这一部分之所以不够明晰,另一个原因是他很不情愿采用一些说服心智接受形而上真理所必需的论点。在1638年2月22日给瓦捷[52]的信中,他写道:
我不敢详细介绍怀疑主义者的论点,也不敢列出帮助心智摆脱感官影响的全部理由。要理解我关于上帝存在的证明是确定无疑的,就必须清楚地记得历史上的那些论证,它们揭示了我们关于物质世界的一切知识都是不可靠的,但这些思想似乎不适合在我的书中提及,我虽盼着这本书激起睿智之人的深思,但也希望它通俗到连妇女都能读懂。
(1.558)
然而,他没有详细回顾这些必需的论证,并不只是担心读者难以理解,他更担心自己也被人看成哲学上的怀疑主义者。在第四部分,他仅仅指出,确定地知道上帝存在比确定地知道物质世界存在更重要,也是认识物质世界的前提。他不想否认,我们可以拥有一种关于物质的科学,但解释清楚这一点需要花费许多笔墨。在介绍自己方法的“通知”里,他只能把该说的话概略粗疏、意犹未尽地说一遍。
虽然《方法谈》中形而上学的内容极少,一位读者却寄来了一沓反对第四部分的意见,这或许令人惊讶。此人是一位负责督建法国外省城防的科学爱好者,名叫皮埃尔·珀蒂。他不同意笛卡尔的假设,认为并非每个人都有上帝观念,他也不相信关于上帝存在的知识是获得其他知识的必要前提。珀蒂指出,坚定的无神论者也知道地球和太阳的存在,还知道许多其他东西。笛卡尔表面上对他的反对意见不屑一顾,没有作答,但其实他牢记于心,并在《沉思集》的序言中作了间接的回应(7.8)。后来,笛卡尔的批评者又用博学无神论者的例子来质疑他的论点。
假如《论文选》受到一致好评,或许笛卡尔不会觉得有必要在《方法谈》第四部分的基础上更进一步。他发表《方法谈和论文选》的初衷是想为自己的物理学招徕一批支持者,读者若能认同他的光折射理论或者彩虹成因解释,接受《世界》中的信条就不会太困难。然而,争取人心的努力远比他预计的困难。《论文选》,尤其是《几何学》和《屈光学》招致了许多阐述颇为详细的反对意见,笛卡尔的回答未能平息人们的非议。整个1638年,也就是作品发表的次年,他都忙于应对来自数学界和科学界的责难。
与此同时,笛卡尔原本指望会接受该书观点的神学家们也袖手旁观。一些预印本寄到了拉弗莱什公学的耶稣会士手里,但却没有多少反馈。该校的一位教师在给笛卡尔的信中说,他若期望人们发表评论或提出质疑,就必须更直接地表明自己的形而上学原则。罗马教廷接受他赠书的条件是,书中没有鼓吹地动学说。尽管笛卡尔没有发表《世界》,罗马还是听到了传言,说他同情被禁的思想。仅仅这一个原因就让他日益迫切地感到,有必要出版一本著作,证明自己的物理学与天主教的核心教义并无冲突。
这本著作的部分材料是现成的,就是他第一次在荷兰居住九个月后弃置的那本论上帝和灵魂的书。在1637年给梅森的一封信中,笛卡尔承认《方法谈》第四部分有不少缺点,并提到了这本未竟的书,说自己希望动笔修改并把它写完(1.347)。在这本更早的著作里,据说他“发现了一种证明形而上真理的方法,该方法比几何学的真理更明晰”。
笛卡尔究竟发现了什么方法?他所说的“形而上真理”又包含了哪些内容?我们在前面已经约略提及了这种方法——通常称为“怀疑的方法”,它的第一步是下定决心把任何在探寻的心智看来有丝毫不确定性的东西一概视为不可靠;若某些东西无论如何努力去否定,仍然无法否定,就可判定为可靠。在最终出版的论著《沉思集》中,笛卡尔在将这种怀疑一切可怀疑之物的决心付诸实施时,借助了某些怀疑主义者的奇怪假设。笛卡尔想象自己为一个强大的魔鬼所掌握,一切思想都被它控制,以至所信的一切皆是谬误。魔鬼若要达到欺骗的目的,一个确定无疑的前提是,他必须把这些谬误置于笛卡尔的思想中。这样,笛卡尔有思想这个事实,在这一点上魔鬼是无法欺骗他的。如果他的思想确定无疑地存在,那么思想着这些思想的主体——某种意义上的“我”——也应当真实地存在。由此他找到了形而上学的第一条确定的原则:我思故我在。即使一个人的其他所有想法都被执意欺骗他的魔鬼控制,这一条也必定成立。笛卡尔宣称,从这一条原则可以演绎出形而上学的其他真理(关于上帝的真理)。
至于他所理解的形而上学的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