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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津通识读本:现代日本 [4]

By Root 1130 0
来的后果记忆犹新。然而,从长期来看,参勤交代制度对财政的冲击导致巨大的社会和政治张力,在佩里叩关之前,这样的张力就已促使德川政权走向衰亡。

参勤交代制度还导致了另一重要结果——催生了“国家”意识,而这在日本历史上可能属于前所未有。所有大名,无论来自何处、无论信仰为何,都必须有一半时间常住江户,这就巩固了江户作为日本实际首都的地位(即便京都仍在名义上保留首都之称)。并且,大名的这项义务是由国家法律规定的。这样,参勤交代制度不仅促使大名及其随员认同一个以国家为单位的组织形式,而且还强化了一个事实,即国家范围内的中央权威乃是幕府这一世俗机构,而非皇室这一传统而神圣的权威。此外,由于有一半时间远离故土领地,大名与其传统地方支持网络的关系大为削弱。原是地方性领主的大名,逐渐变成了全国性人物。

参勤交代制度一个重要的副作用是,它使碎片化的国家布满交通路线和贸易机会。大名及其随员的隔年迁行串起了沿途各地的经济,市镇和贸易站因此迅速增多,由此发展起来的道路网络在世界范围内也堪称惊人。这些成就中最大的奇迹包括大坂[5] (位于连接京都与江户的东海道干线道路沿线)的飞速发展,还包括中山道干线道路(跨越日本阿尔卑斯山脉)的建设。参勤交代制度着实开启了全国性市场经济(在17世纪时急剧增长)的发展,并为19世纪时经济的快速现代化打下了基础。

参勤交代制度促成的地区流动还启动了城市化进程。至17世纪末,江户已是地球上最大的城市,拥有超过100万人口。今日东京仍然是世界上规模最大的城市之一,属于这个大都市的人口超过3500万。[6] 京都和大坂这样的地方首府城市在当时约与伦敦或巴黎规模相当,拥有约35万人口。大阪如今仍是日本第二大城市。总体而言,在17世纪末,日本大约有10%的人口在较大规模的城市居住,是世界上城市化程度最高的国家之一。不仅如此,由于新的社会稳定(及连绵战事的终结)、国内贸易的增长、教育水平的提升和农耕技术的发展,日本的人口实际上在17世纪翻了一番,至17与18世纪之交,日本人口约达3300万。比较而言,当时英国的人口约为500万,并且要到19世纪下半叶始达3000万。

但日本无法保持这种高增长,至少部分是因为列岛贫瘠的自然资源严重阻碍了国内市场的发展,尤其是幕府还奉行自我孤立、禁绝同亚洲大陆的贸易,同欧洲就更不必提了。结果呈现为经济及人口统计数字的停滞,德川政权治下的最后一个百年,两项数据都是零增长。因此,伴随着所谓的全球化的第二阶段,当西方再次撬开日本国门时,日本除了扎下资本主义之根外几无发展,并且19世纪的日本尽管在文化和艺术方面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在经济方面却基本上仍是一潭死水。事实上,日本在18世纪及19世纪早期经历了大规模饥馑、攀升的杀婴率和加剧的社会动荡——佩里叩关之前,日本就已飘摇在危机和革命的边缘。相反,在同一时期,英国的人口猛增至与日本相当,工业化的、帝国主义的英国经济在全球狼吞虎咽地疾驰。

在德川治下的日本,空间归于国家的意识逐步形成,地区流动因此达到了新的水平,阶级之间的社会流动却未能相应实现。实际上,德川社会最强有力的特点之一,就是建立了被称为士农工商(shi-nô-kô-shô)的社会分层体系,这一体系决定了人口中绝大多数的地位与功能,同时也决定了人们与大名的关系。在四层结构中,武士(士)被奉为神圣、处于等级制度的顶端,农民(农)在地位上次之,其后是工匠(工),最末是商人(商)。出身决定了人在这一等级制体系中的位置,后天的流动极端困难、几近不可能。为德川政权奠基的思想家——例如新儒林罗山——用儒家术语论证了上述体系的合理性。

儒家理念强调孝与忠的重要性,尤其强调各种角色在社会中的本分。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存在理性的、合乎自然的关系,正如天垂于地,又如父为子纲、子应尽孝。这些关系被认作自然秩序中不可分割的固有部分,因此人的意志不能向其挑战。在德川政权方具雏形的背景下,这种对稳定的诉求十分有效,并且赋予士农工商体系中存在的僵化及社会流动的不足以合理性。尤其是,林罗山认为人民应效忠将军(而不是效忠天皇,林罗山将天皇非政治化),实际上是把将军描绘成国家之父。换言之,德川政权运用了一个民族化的、理性的政治义务模型——德川治下的日本是当时世界范围内最为“现代”的社会之一。

所谓的“德川意识形态”也从佛教中提取元素。事实上,16世纪末秀吉完成了艰巨的任务——解除许多佛教寺庙的武装力量后,德川家康和后来的家光通过责令领土上的所有平民都到佛教寺庙登记而重新接纳了佛教。德川对佛教的支持也许在无意间成了一种手段,冲击了天皇在神道教中的神圣地位。神道教是日本的本土宗教,在《古事记》(约公元712年)中可以找到文字来源,按其中的说法,天皇是“天照大御神”[7] 这位太阳女神的直系后裔,因此应被当作在世的神来崇奉。然而,从社会秩序的视点来看,佛教(尤其是禅宗)还扮演了另一个角色:由于铃木正三等思想家的影响,坚忍克己的禁欲主义原则和非歧视原则促进了稳定,消解了士农工商体系内部的异议和反抗。禅在武士当中尤其受到欢迎,数个世纪以来,武士在日本社会中第一次发现自己失去了军事作用。武士与禅的密切关系在今日的小说与电影中极为常见,事实上,这种关系是以和平到来、武士转而热衷于禅为基础的;在早先的战国时代,武士战事缠身,武士禅宗根本不是那一时期的特点。

然而到了18世纪,德川社会体制开始成为自身成功的牺牲品。稳定的状况逐渐显得了无生气,如何适应乃至鼓励社会变革变得十分重要。尤其是,随着经济步履蹒跚,社会评论人士开始注意到城乡同时出现的贫困与苦难程度的加深。新兴城市卫生状况不良,乡村各处则频现饥荒,农民(占人口的80%)的劳苦只增不减。与此同时,新兴的商人阶级逐渐变得更为富裕,尽管他们表面上仍处在社会等级体系的底层。同一时期,武士在德川体制中基本是只消耗不产出,逐步丧失传统的财政途径;尽管武士处在地位体系的顶层,但很快便没有了显示地位所需的经济实力。此外,由于没有战事,武士的价值(以及他们所宣称的坚忍克己的价值观)便无法体现,人口中的其他阶级渐渐便不再尊重武士。武士约占人口的6%,地位基于世袭而非功绩,因而武士的无能逐渐招来了普遍的愤恨,最终导致“武士的能力”实际上成了一个侮辱性的短语。武士对新兴城市阶级的商业价值感到不以为然,但武士自身就是所谓的浮世(ukiyo)——迅速膨胀的城市欢场——最铺张招摇的老主顾,这种明显的虚伪性加速了武士的衰落。颇具讽刺意味的是,武士的光顾助推了艺术领域的井喷式发展。这一时期,一些早期现代日本最著名的艺术形式已经生根发芽,尤其是浮世绘(ukiyoe)和歌舞伎(kabuki)剧场,而后者还兼容纳那些身为高级妓女的女演员。浮世中人严格来说并不属于士农工商体系,因为他们代表新的商业和艺术职业,这些职业并不能被简单地归入哪一个传统类别。直至今日,欢场仍然是日本一些主要城市多彩的组成部分,当代日本的名人崇拜较以往任何一个时期更甚。

一些当代评论家——例如著名政治理论家丸山真男——认为,18世纪艰难的状况实际上为日本现代性的种子提供了播种的土壤。丸山真男及其他评论家特指荻生徂徕的作品,徂徕是所谓的古学(kogaku)的先驱。徂徕尽管也处在儒家框架之内,但他代表着对儒家理学正统的极大挑战。他承认在中国古代经典中能够找到正确的思与行的基础,但他认为,以静态的、保守的方式死搬文本的字面,这是错误的。他论述说,基于对原始文本的坚实治学,同时基于当下特定的环境,去解释、调整以文本为基础的实践,乃是伟大领导者的历史使命。换言之,徂徕认为,即使是儒家的政治体制也应该动态地适应社会需求的变化,并且,只为保存先前稳定的状态就固守过去的做法,这在道义上是错误的。不能就此说徂徕是在呼吁幕府成为一个负责任的、积极响应的、尊重日本人民社会与政治权利的现代政府,但一些历史学家仍认为,徂徕的见解为现代的上述种种发展打下了基础。

徂徕的批评尤其指向他眼中的那些过时但仍持续存在的社会事实,例如武士对新兴商人阶级的傲慢态度。事实上,武士在德川治下社会中的角色是一个核心问题,因为武士阶级的存续越来越难以维持其合理性。1702年之后,所谓的元禄赤穗事件就是一个苗头,这一事件也被称为“四十七浪士(无主武士)的复仇”。这一著名的故事如今已是日本国史上的传奇,说的是47名武士的大名领主(赤穗藩主)被迫切腹(seppuku)自杀,武士们遂为主复仇。尽管德川政权实际上已严令禁止仇杀,忠诚的武士仍用了22个月来密谋复仇,并且他们知道,无论复仇是否成功,他们都将去死。最终,浪士们实施了他们的计划,刺杀了造成他们的领主死亡的大名。而后他们向政府自首,并自愿以切腹来赎罪。

这一事件在当时引起了极大争议,直至现代,它仍是日本国家认同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在徂徕看来,无论47浪士拥有何种侠义价值,他们的行为都是背叛了一种过时的、对于某个大名的忠诚,而不是背叛了日本这片土地上的法令。47浪士是前国家时代的偶像,他们体现了武士阶级的传统价值如何可能成为日本现代化的障碍。然而,在日本人中的其他部分(包括其他武士)看来,这些浪士的行为代表了武士道(bushidô)的理想,并且体现了未被德川治下的和平根除的那些传统价值——忠诚、牺牲、隐忍和荣誉。元禄赤穗事件实际上很快便成了日本文化中最受欢迎的主题之一,启发了歌舞伎和文乐(bunraku)[8] 的剧作家,直至今日仍给艺术家们带来灵感。近松门左卫门大概是日本最伟大的剧作家,他曾写过元禄赤穗事件最著名的剧作版本——《忠臣藏》;[9] 日本最伟大的浮世绘艺术家——广重、北斋、国贞,当然还有国芳[10] ——都曾依据赤穗事件创作过系列作品。在当代艺术中,电影、小说、漫画、动画乃至电子游戏都曾取材于赤穗事件,浪士们的墓也成了旅游名胜。

换言之,传统价值和新的社会价值之间的张力与现代化进程相伴,在18世纪初就已是德川社会的重要特征。武士作为坚忍克己的可敬家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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