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海德格尔 [6]
海德格尔就我们与他人的关系也作了类似的阐述。哲学家,尤其是(但并不仅限于)诸如胡塞尔那样认为人类起码了解其自身心智状态的哲学家,会用如下的方式呈现出我们对他人的意识。首先我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和其他与人无关的实体。我了解自己的体型、外貌和我自己身体的作为,同样还注意到我所具有的内心体验。然后我注意到有其他实体跟我自己的外貌类似,受同样的刺激后,也会作出在广义上讲差不多的举动。接下来哲学家就要弄清楚我如何可能——易于理解并正当有效地——把类似于我的心智状态赋予这些存在。难道是通过移情?那么移情又是怎么可能发生的呢?
海德格尔认为,看待此问题的这一方式是十分错误的。它既忽视了此在对存在的理解,也忽视了此在的在世存在。只要此在存在,它就“同他者在一起”。它既了解自身或其他实体,也了解另外一个人是谁。它不需要在了解一个人的体貌细节后才发现那就是一个人;我们通常不需要意识到他人的外貌细节特征,就能意识到他们的存在,意识到他们在做什么以及他们对我们的态度。即使周围没有他人——例如,作坊空无一人,或无人居住的沙漠——这些他者虽不在场却显在着:“即使此在是孤单一个,它也是在世性地同在(being-with)着的。”(xx.328)海德格尔并不仅仅是在描述我们对于他人经验上的现象特征。他相信,他是在描述此在的结构特征。单一的此在是不完整的。它没有属于自身的本性可以安身其中,只好自己去决定如何存在。可是,此在所做或所是的几乎一切都是需要他人的,比如需要原材料供应商、需要商品买主,或者需要有人倾听、需要有人阅读。此在的世界是一个公共的世界,一个它自己和别人都可以进入的世界。
情绪
在这些情形中海德格尔并没有谈及此在的知识。“知识”这一术语表明某物总体上过于明晰且理论性较强。他宁愿用“理解”这个词——理解如何做事、理解这个世界、理解他人,从总体上讲,也就是理解存在。但在解释什么是理解之前,他先谈到的是情绪。
情绪常被认为是精神性的东西,是我们内心的情感,在我们与世界打交道的过程中扮演一个充其量是受压制的角色。但海德格尔并不这么认为。处于某种情绪就是以某种方式看待这个世界。它会实质性地影响我们与世界打交道的方式,以及对世界中的实体作出反应的方式。情绪与情感不同。情感涉及的是特定的实体。我对某事很生气,我常生某人的气。但如果我处于一个暴躁的情绪中,尽管我也许比平常更容易对具体的事情动怒,但我不一定要对某一件事感到暴躁。如果情绪指向任何事情,它们指向的就是世界而非世界的实体。焦虑、无对象的愁虑(Angst)或厌烦(借用海德格尔的例子)笼罩着整个世界,它们不同于面对具体的威胁所产生的恐惧或对某个具体事物的厌烦,比如对一位部长演讲的厌烦。情绪几乎不能为我们所掌控。我可以控制我的行为,决定做什么,遏制自己想做某事的冲动。在某种程度上我可以控制自己的情感:我可以克制自己不去羞辱令我生气的事物,我也可以去考虑其他的事情而让自己慢慢消气。但是情绪想来便来,想去便去,不由我们来牵引。它们不针对具体实体,所以我不能通过操纵具体的实体来消除我的沮丧情绪;不论我将注意力转向哪一个具体实体,它们都笼罩在这种情绪下面。海德格尔用下面这一个不寻常的词表达这种情绪:Befindlichkeit;该词的大致意思是“怎样找到自我”,“怎样被找到”或“近况怎么样”,它通常被译成会引起误解的“心理状态”。德语中更常用的表示情绪的词Stimmung也有给乐器“校音”的意思,海德格尔利用了这层联系:处于某种情绪就是以某种方式校音或调音。
但情绪真有海德格尔所认为的那样重要吗?我们大多数人在大多数时间里都处于一种莫名的情绪中。即使情绪不好,我们处理日常事务的方式同我们情绪好的时候也差不多。那什么是日常事务呢?拿前面我们讨论过的例子来说,为什么海德格尔观察桌子以及摆放桌子的房间的方式同工匠在作坊里观察它们的方式一样,尽管海德格尔并没有像他那样工作?是因为房子里只有他一个人吗?并非如此。或许隔壁房间的人正在进行热烈的交谈或正在打牌。即使他真的是一个人,他也可以利用这个机会读书或草拟一份写作计划。是不是因为他比别人更理解或更不理解他所处的环境?不是。从相关意义上讲,房子里的工匠和其他人同海德格尔所理解的并无二致。他们有时也会审视自己周围的环境,尽管不能像海德格尔那样恰如其分地描述出来。这肯定是因为海德格尔处于一种(比如说)忧郁性怀旧的状态之中。他没有情绪谈话、打牌、阅读或写作。如果有人哄骗他或者他不顾这种情绪硬撑着去参加这些活动,他当然也可能很快摆脱目前的情绪。但不是所有的情绪都可以很轻易被驱散或克服的:
图5海德格尔与乔治·布拉克[1]在瓦朗日维尔,摄于1955年
我走到一个邻近的小镇;坐在街上一条长凳上,我陷入了深深的踌躇中。这是罪恶感给我带来的最严重的恐惧。在长时间的沉思后,我抬起头;但是看到,似乎天上的太阳都不愿意将阳光照射到我身上;似乎街上的石头,屋顶的瓦片都一致反对我。在我看来,它们都联合起来要将我驱逐出这个世界。它们憎恨我,认为我不适合与它们待在一起,因为我违背了耶稣基督的教诲,犯了罪。啊,我身边的每个人都是那么幸福。他们坚定不移,保持他们的地位。但我却离去了,迷失了自我。
约翰·班扬:《功德无量》
但也有人反对说,很少有人会长时间陷入这种无能为力的情绪中。我们难道不能忽视这种情绪,因为它对在世的存在不重要?即使我们可以做到,也并不代表这种情绪不重要。因为如果忙碌的工匠或沉思的海德格尔不处于或不可能处于班扬所描述的这种情绪中,他们也肯定处于其他情绪中。此在从不会没有情绪,就像它不会无所关心一样。处于一种一般的、日常的且表面上看起来没有情绪的状态其实也是一种情绪,尽管我们没有现成术语或简短的定义来描述它。配乐对于揭示电影所展现的世界常常至为关键,它会传达电影的情绪——满足、兴奋、焦急的盼望或一般的日常性。但只是在电影中情绪需要音乐来表达。我们则不需要特别的帮助就会给世界带来我们自己的情绪。
无论如何,将班扬的情绪称之为无能是否恰当呢?这种情绪如果持续下去,会妨碍我们制鞋、写书,也会妨碍我们过乏味的日常生活或作重大的决定。这并非我们平常所认为的对任何一种大多数人都会犯、远不止班扬本人才会犯的罪恶的恰当反应。大多数人都会很高兴没有处于这种情绪之中。但是,大多数人也都不是哲学家,能像海德格尔那样具有如此之高的境界和十分投入的意志。因为海德格尔相信,这样的情绪揭示了我们平常没有意识到的事物。它们以日常事务不可能实现的方式照亮了这个世界和我们在世的存在。当工匠发现一件工具丢失了的时候,他就会瞥见他的世界,瞥见这个世界的世俗特征;他在明显的不在场的部分中注意到了整体。但班扬的这种情绪对于揭示这个世界更为有力、更令人难忘:它揭示了这个世界的世俗性,并且通过对比也揭示了这个世界日常的不突显性。海德格尔认为,这种情绪(或者至少那些不太极端的情形如厌烦和愁虑)是哲学家见识的重要来源。但是,它们并非理所当然地专属于哲学家。非哲学的、平常的此在也倾向于出现这些情绪,于是情绪在海德格尔解释此在如何成为哲学家的努力中发挥了一定的作用。
不过,光靠情绪并不能揭蔽这个世界。为此我们还需要理解。
理解
此在每天都在理解世界、世界上的事物以及此在本身。在这里,我们再次发现日常的此在与哲学家之间有着一种联系,因为海德格尔也想理解和阐释此在、世界以及它们的存在。(他在《存在与时间》的导言中将他的研究称做是阐释学的,亦即阐释性的——有点像对文本的阐释,但并不完全像。)海德格尔的研究是对此在日常作为的继续,但又不是简单的继续。因为海德格尔想对他的理解对象作出概念性的阐述,而日常的此在只是进行前概念性地理解。它的理解同理论性的认知不同。相反,认知对我们想要了解的内容预设了先验性的理解,正如海德格尔对存在意义的概念性阐述也先期预设了对存在的先验性理解。因此,理解并没有与其他诸如了解或解释这一类接近事物的方式形成对比。理解由所有这一切方式所预设,因为它部分地构成了我们的在世存在。
与其说此在所理解的是它所置身其中的环境当中的某个具体的个体,还不如说它是在理解整个环境以及它自身在其中所处的位置。但此在并不仅仅是像一个人理解他完全置身其外的陌生文本或文化那样理解它的环境。它理解环境的方式是向后者呈现一系列的可能性。如果不这样理解,它就不可能将环境理解为“意指性的”。尽管海德格尔谈到了理解把此在“筹划”到诸种可能性上,但在他的心里并没有什么如“筹划”或规划那般明确、审慎;他所想的只不过是,“此在只要存在着,就总是会筹划着,也总是会从可能性来理解自我”(《存在与时间》,145)。鞋匠将其作坊看做一个对他而言有着无限可能性的场域,并且可能正在思考接下来要做什么。即使无忧无虑晒日光浴的人,也在利用诸如继续躺在原地、下到海水中抑或续杯子里的饮料这些可能性来理解自己。此在“一直大于它的实际存在”(《存在与时间》,145),总是(除非处于睡眠状态)在继续存在的各种可能选项中权衡。人不是仅仅在外界的刺激下才行动的被动生物;他总是时刻主动地行事。
阐释
比理解更显在的是阐释。阐释(Auslegung)在德语中还有“展开”之意。我所阐释的不是我所处的整体环境,而是环境中具体的个体,还有我自己。我将某物阐释为某物,比如阐释为锤子;我主要是通过它的用途来阐释的,比如这里锤子是用来钉钉子的。尽管阐释不集中在整体环境方面,但它预设了对环境的理解。除非我事先对钉子、木头等等有所了解,否则我就无法阐释锤子。同理,除非我事先对工具和设备有先验性的大致了解,我才能把某物理解为锤子。海德格尔坚持认为,在我把某物阐释为锤子时,我并非首先把这个实体简单看成是现成在手的,看成上面嵌着一块铁的一段木条,然后把它阐释为一把锤子。我从一开始就隐在地把它理解为有待上手的(Zuhanden),理解为工具:
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