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洛克 [14]
图14 重返信仰——耶稣即弥赛亚。这对洛克来说当然不是新的信仰，而是对信仰的全新突显
无论这个结果对洛克自己来说是多么令人沮丧，它还是解释了洛克想象所受到的一些关键的限制。判断与信仰一起给予人们充足的理由，让他们按照洛克设想应当遵行的方式去生活。最后，对洛克来说，相较于掌握该如何生活的认识能力，人们有足够的理由按照这种方式生活更为重要。其结果是，真正的道德知识，如同真正的自然科学一样，超出了人类自身的能力范围。正如洛克所想象的那样，在人们的实际生活中，取而代之的是判断与对神的仁慈的信任的结合体。他所描绘的人认识自然的能力——不大的自然能力——的图景，与上帝认识自然的能力的图景形成鲜明对照。面对这些不大的自然能力，怀疑论者的怀疑显得紧张且愚蠢，因为与这些能力不同的是，怀疑在满足日常生活的实际需要方面没有任何作用。在某种意义上（洛克受到笛卡尔哲学的深刻影响，这给了他一些真正的洞见），怀疑主义的力量很大程度上来自以下两者的隐性对比：人们显然拥有理解自然的不大能力，而依据信仰他们相信，上帝拥有一种清晰独特、无法挑战、终极的理解，但他们自己当然无法获得。在洛克看来，这就是说怀疑主义的力量来自人们想要像上帝那样理解自然的放肆需求。
随着对上帝存在的信仰日益动摇，自然知识和道德看起来不可避免地与洛克眼中的大相径庭。事实即将（并已经）证明，在一个无神的世界，为怀疑主义划限确实更加困难。
结语
1698年1月，在写给他的朋友威廉·莫利纽克斯的信中，洛克总结了他毕生的信念。
倘若我能将对理解的论述和争论视作针对不同口味的几种佳肴，其中一些对某人来说令人作呕且有害，却可愉悦和滋补另一人，那么我就不会想着写书和研究，而会想着与其阅读和写作，不如在儿戏上投入更多时间。但是我的信念恰恰相反：我知道在谬误的对立面是真理；只要人们愿意就能发现真理，它值得我们去追求，它不仅仅是这世上最有价值的东西，还是最令人愉悦的东西。（LC VI 294-295）
真理独立于人类的欲望和品味，并且至少有一部分真理是在人类的理解范围之内的。这是一个明了普遍的信念，但并不是一个可以深刻解释和证明的简单信念。对洛克来说，哲学家的任务正是提供这种解释和辩护。许多现代哲学家质疑这种辩护能否成立。即便在那些相信辩护可能成立的哲学家中，也几乎没有人认为洛克的尝试是特别成功的。
我们没有理由反对这一结论。在今天看来，洛克从绝大多数哲学家中区别出来，并不是因为他的论证总体来说中肯，而是因为他深刻理解了人们何以有足够理由过上自己生活的哲学意义。如果真理最后确实是建立在人类欲望之上，如果人们没有目的而只有他们自己的意志，那么洛克便是在自我否定中荒唐地度过了他的一生。近三个世纪之后，在我们自己生活的诸多方面，情况仍然如此。我们的生命是否有意义这个想法很有可能依赖大学哲学系的研究——这一点乍看起来略显滑稽。但在洛克看来，这个笑话最终取笑的是我们。理性如同“上帝的蜡烛”，有充足的光亮供我们所用，一旦我们失去了这个宗教保证，便没有确凿的理由期待它足以照亮我们的任何目的。而一旦我们不再认为我们的目的是外在于我们自身的权威分配给我们的，就很难判断究竟是哪些目的我们有充足理由来看作（或变成）我们自己的。
图15 晚年洛克：一位年迈、多病、极为杰出的人
面对两个危险，即人类总体信仰的不稳定性，以及我们何以有足够理由过上自己生活的模棱两可，洛克的哲学就第一个问题为我们提供的启发相对更多。这当然不是他的本意，但很容易理解。无怪乎当今许多哲学家赞同他的观点，即关于自然、关于人心的复杂发明的真理，同数学和逻辑一样，是不依赖人类欲望的。然而对洛克来说，关于人们何以有足够理由去生活的核心真理，同样不依赖某一特定时刻他们碰巧有意识的欲望。当今哲学家中很少有人会充满信心地认同这一观点，或许没有哪位哲学家清楚如何为之辩护。但是还有人这样生活（更多人不时想要这样生活），仿佛这一观点真的正确一样。正如野蛮地批评洛克伦理观的柯勒律治在一又四分之三个世纪之前所说：“现如今，几乎所有人的行动和感觉都比他们所认为的更加崇高。”
如果人们碰巧喜欢图钉游戏，那么它便与诗歌一样好，这个观点是关于人性善最具影响力的现代理论——杰里米·边沁的功利主义的口号。让洛克拒绝这一口号的不是同样功利主义（并且异常不可信）的声明，即“真理是世上最令人愉悦的东西”，而是更基本的信念，即真理与谬误不同，真理终会被发现并值得去追求，当真理被发现时，它能清楚说明应该如何生活。他将自己的信任赋予这一信念，并依此生活。因此，几个世纪之后，他仍旧为我们提供了范例，告诉我们如何度过富有精神勇气的一生。也有可能他错了，不该相信这个信念。倘若确实如此，我们便无法依靠他的思考来保持镇定。但是确凿无疑的是，我们仍将迫切需要这份精神勇气，就如洛克一样迫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