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法国大革命 [15]
二百周年
用以反驳经典解释的论说,至少有其内在一致性和可理解性。而后修正主义的“语言转向”日益受哲学家和文学理论家的影响,其著作十分晦涩,专业圈子外的读者很难理解。因此,当法国的社会党总统提前好几年发布命令,要求1989年的大革命二百周年必须被庆祝时,他将庆祝活动的学术工作委托给索布尔在去世前不久所说的“我们优良的古老传统”的捍卫者,后者仍然地位牢固。索布尔在索邦大学的继承人米歇尔·伏维尔被赋予协调全球性学术纪念活动的使命。他工作得十分努力,以至于最后医生们劝告他别干下去了。但从学术方面来说,二百周年就像更具公众色彩的活动一样,根本无法控制。尽管伏维尔和孚雷都在各个大陆参与巡回研讨会,但他们从未同时出现在一个讲坛上,孚雷及其追随者还抵制了伏维尔当年在巴黎举办的规模最大的会议。这很难说是孚雷在1978年似乎曾号召的学术中立立场。作为一个容易引起党派偏狭情绪的课题,大革命显然远没有结束,甚至对那些声称它已经结束的人来说也是如此。
图11 学者的重负:评论者对大革命二百周年纪念的反应(《每日电讯报》,1989年6月3日)
实际上,二百周年触发了成批的詈骂风格的著作问世,它们大多谴责大革命的某个方面,或谴责其遗产。在法国,为旺代叛乱者辩护的声音特别响亮;在大革命期间,这些叛乱者曾是法国国内最坚定的敌人,因而也成为最野蛮的镇压的受害者。虔诚的农民曾长期被斥为迷信的狂热分子,如今,他们在游击战中的英雄主义被深情地记录下来。天主教教士们提醒其教民,现代渎神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与此同时,在英语世界,数百场学术会议在梳理整整一代人的学术争论,而出版商和媒体也觉得有必要以某种方式来纪念一下二百周年;那年的一个轰动事件是西蒙·沙马的《公民》的出版,这是一本关于大革命的大部头的“编年”,但它几乎完全忽略了历史争论,其兴趣仅在于绘声绘色地讲述一段可怕的故事。全书的主旨是,进行革命是件荒唐事——幸好当时东欧人挑战苏联各卫星政权的革命遭受挫折。不过,在沙马那种狄更斯式的叙述背后,还是有某种思想立场的,它基本上与孚雷的立场一样。这本书中最有名的一句话声称,恐怖只是给1789年带来了更高的人口死亡统计,而“暴力……不仅仅是一个不幸的副产品……它就是大革命的集体力量的源泉。正因为如此,大革命才成其为革命”。沙马的故事在1794年随着罗伯斯庇尔倒台和恐怖的终结戛然而止,这一点意味深长。
大革命的经典解释者们最爱引用的祷文之一,出自第三共和国政治家乔治·克列孟梭,他在歌颂第一共和国的成就时说,大革命是一个整体(bloc)。应该完整地接受大革命的一切,包括恐怖在内。大革命不能被分解。修正主义强调偶然、意外,以及面对这些事件时切实存在的选择,如此则有其他所指——年轻的孚雷在和里歇一起谈论大革命的侧滑时,就是这种情况。只有像那个时代的人那样,在对即将到来的恐怖毫无意识的前提下去认识历史,弑君、非基督教化和断头台才不会给它们此前的历史投下阴影,亦不会覆盖其后发生的一切。然而,后修正主义者对这一视角背过身去。他们强调,文化限制因素决定着什么是历史行动者能够或不能够行动或思考的,从而开辟了一条通往决定论的道路,这种决定论与经典史学家的决定论并无不同,后者强调经济社会因素,而当时正是马克思主义影响的全盛期。孚雷在强调大革命从一开始就酝酿出恐怖时,便将恐怖视为判断这场运动的全部意义的关键问题。实际上,对于形形色色的后修正主义者来说,大革命仍然是一个整体,就和那些他们声称已经击败了的对手们的看法一样。
当然,这是一种新的整体。后修正主义强调恐怖的中心地位,这促使人们不仅全面谴责大革命,而且谴责任何纪念它的行动;不过与此同时,正如密特朗期待的那样,整个法国仍然到处是纪念人权诞生二百周年的庆典活动。伏维尔则一再重申,他对左翼价值观的信念可追溯到雅各宾主义,不过他拒绝承认与孚雷有任何形式的争论,只是温和地评论说,学术研究对任何观点开放。但是,除了少数坚定的共产党人,一度占支配地位的经典传统的支持者们,已从二百周年的历练中有所体会。1990年代,《法国大革命历史年鉴》开始小心翼翼地刊登非罗伯斯庇尔学会成员的论文,并且开始评论他们的著作,而不是简单地加以斥责。马蒂厄、索布尔和伏维尔的教席上,如今已是一位研究旺代的史学家。[5]自孚雷去世以来,有关雅各宾主义的一些新的同情性分析开始出现,但它们还是太急切地去否认这个看法:恐怖属于雅各宾主义的主流部分。然而,最沉重的打击不是来自学界的修正主义者和后修正主义者,而是来自苏联令人震惊的垮台。
梦想的终结?
至少从赫鲁晓夫1956年批判斯大林以来,人们不断意识到,苏联曾采取各种镇压行径。不过,在苏联表面看来仍很繁荣强大的日子里,人们可以争辩说,它的意识形态很管用,为了保障人民民主,过去的血腥行为是值得付出的一笔代价。同样的论说也曾用来证明1793—1794年恐怖的合理性,后来的亲雅各宾史学家们也曾这样做。但戈尔巴乔夫的统治表明,苏联这座宏伟大厦已难以支撑,也难以维系在东欧的姊妹共和国,此时幻觉便冰消瓦解了。70年来,这个政权承载着自罗伯斯庇尔倒台以来一再受挫的希望和梦想,但很难说它更加成功;跟深受它和它的朋友们尊敬的原型政权比起来,它付出的生命代价要沉重得多。如果这些政权是法国大革命真正的继承人,那么托克维尔和孚雷的看法就是正确的:大革命的意义不在于增进自由,而在于扩张国家权力。对理性化国家的美好前景的信念,是启蒙运动的第一个,也许是最后一个幻觉;从这个意义上说,法国大革命,以及随后两百年中的所有其他革命,都是其真正的继承人。当西方的历史学家在为如何,甚至是否纪念大革命的第二个百年而争吵时,这个幻觉已经消失了。
当然,极权主义人民民主并不是1790年代首次得胜的思想方式的唯一遗产。弗朗索瓦·密特朗在二百周年之际庆祝人权的决定,不只是一个注定失败的要将大革命的记忆同恐怖分离开的步骤。它同时也是在承认,人权意识形态比以前更为重要。独裁和屠杀的政权不能独占大革命的遗产。在现代宪政民主之下,公民的民事和政治权利得以保障,其生活机会在法律面前是平等的,在革命的遗产中,他们可以发现有很多东西是可以庆祝的。法国大革命的抱负十分宏大,革命之后的几乎所有人都能发现在其中有某些东西可以赞赏,或可以悲叹。大革命发起的战斗并非全都结束了。如果说共产主义的崩溃可以视为雅各宾派的失败,欧洲联盟看起来则很像一个吉伦特派的计划:把1789年的自由果实传播到整个欧洲。反过来说,这种理想遇到了民族主义本能反应的抵制,其中大多数的抵制首先是由来自革命法国的挑战而激发起来的。1987年,在二百周年的全部象征意义显现出来之前,一位杰出的文学批评家这样写道:“对1789年的某些主要后果的最苍白的列举”,
可以让人更加意识到,我们今天认识的这个世界……是法国大革命酝酿的各种倒影、政治设想和结构、话语公设构成的复合体。事实胜于雄辩,法国大革命有其后续效应,这个星球上其他地方经常出现模仿性的革命运动和斗争,它是基督教创立以来又一个关键的历史——社会时期……时间本身,或曰过去历史的周期,看来有了第二个开端……1789年一直延续至今。
——G.斯坦纳,《反革命面面观》,载G.贝斯特编《永恒的革命》
不过,最后一句话或许可以留给本书一开始时的那位作者。欧内斯特·沃辛说:“我亲爱的阿尔吉,全部的真理都是纯粹而简单的。”他的朋友回答说:“真理很少是纯粹的,而且绝不是简单的。”
法国大革命大事年表
大革命之前
1756—1763 七年战争
1770 未来的路易十六同玛丽-安托瓦内特结婚
1771—1774 莫普改组高等法院
1774 路易十六登基。解除莫普的职务
1776 美国《独立宣言》。内克进入政府
1778 法国介入美国独立战争。伏尔泰和卢梭去世
1781 内克辞职。
1783 《巴黎和约》;卡隆担任财政大臣
1787 缙绅会议
1788 8月8日,决定1789年召集三级会议
8月16日,国库暂停支付
10—12月,第二届缙绅会议
12月27日,第三等级代表数倍增
大革命时期
1789 2—6月,三级会议选举
2月,西耶斯出版《什么是第三等级》
5月5日,三级会议召开
5月17日,国民议会宣布民族主权[6]
5月20日,网球场宣誓
5月27日,三个等级最终合一
7月14日,巴士底狱陷落
7月,农村“大恐慌”
8月4日,废除封建制、特权和官职买卖
8月26日,《人权和公民权利宣言》
10月5—6日,“10月的日子”:妇女向凡尔赛宫进军,国王和议会迁到巴黎
11月2日,教会财产国有化
12月12日,发行指券
1790 2月13日,修道誓愿被禁止
5月22日,放弃对外征服
6月19日,废除贵族制
7月12日,《教士公民组织法》
8月16日,废除高等法院
11月27日,教士效忠宣誓
11月,柏克发表《法国革命论》
1791 3月,潘恩发表《人权论》
3月2日,解散行会
4月13日,教宗谴责《教士公民组织法》
5月14日,《勒沙普利埃法》禁止组织工会
6月20—21日,瓦雷讷逃亡
7月16日,路易十六恢复原职
7月17日,马尔斯校场屠杀
8月14日,圣多明各奴隶起义
8月27日,《皮尔尼茨宣言》
9月14日,路易十六接受宪法
9月30日,制宪议会解散
10月1日,立法议会召开
12月19日,路易十六否决惩处流亡贵族和未宣誓教士的法令
1792 4月20日,对奥地利宣战
4月25日,首次使用断头台
6月13日,普鲁士对法国宣战
6月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