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无神论 [2]
欢呼雀跃的无神论也同样令人厌恶，不过好在无神论内在的现实主义从整体上提供了一种免疫力。因此，你不会看到“如果你是无神论者，请鸣笛”字样的汽车贴纸，至少不会看到一本正经的类似贴纸。然而，当我们试图推翻无神论普遍的否定性形象时，我们很可能会过分强调它的肯定性。而事实是，无神论者与肯定性或否定性观点之间并没有先验的联系。我在论证无神论不一定具有否定性，它可以是肯定性观点时，并不是说成为一名无神论者就拿到了通向幸福的通行证。在生前取得成就所要付出的努力要比在身后多得多，而认为即使清醒地接受这个现实，人生成就仍可为我们企及，这是无神论的现实主义和乐观主义的标志。
第二章 论证无神论
怎样进行论证
这一章要论证无神论。不过在此之前，我要先阐述一下究竟应该怎样论证一个具体的观点。这一点是必要的，因为除非我们对何为大体上充分的论证有所认识，否则我们就几乎无法评判任何具体观点。
在最一般的情况下，我们可以通过说理、证据和修辞来进行论证。说理有好有坏，类型繁多，我们一会儿会看到。证据有强有弱。这里的修辞比较特殊，因为好的修辞并不意味着更充分的论证，它只是使论证更有说服力。修辞只是用语言进行劝说的方法，它既可以让我们相信谬误，也可以让我们相信真理。
宗教布道者和政治家都是传统的修辞行家。比如，耶稣似乎就说过这样的话“不与我相合的，就是敌我的”（《马太福音》12：30），两千年后乔治·W.布什也用了这种修辞手法，他说“不与我们站在一起的国家，那就是与恐怖主义者一伙”。这完全是修辞手法，因为尽管这么说可能具有说服力，但它没有事实基础或逻辑基础。一个人要么支持布什或耶稣，要么就与他们为敌的说法显然是不正确的。他可以态度未决，或者仍未足够认同，不会全力支持，但已有相当程度的了解，绝不会反对。布什和耶稣期望用这种泾渭分明的说法劝说民众改变中间态度，转向支持自己：“我肯定不反对他们，因此我应该站出来，支持他们。”
在下面的讨论中，我会避免使用纯粹的修辞手法，在无神论受到这种攻击的时候，我会予以揭露。但我主要会集中于无神论的充分论证的真正组成部分：证据和说理。
证据
在平常的谈话中，我们会用到各种各样的证据，如“我是在新闻里听到的”、“我是亲眼看到的”、“在实验中，十只猫中有八只说它们的主人喜欢这样”。
当然，问题是并非所有的证据都是好证据。怎样的证据才算是好证据这本身是个大问题，不过有一个关键的一般原则：如果证据经得起很多人的反复检验，那么这个证据就比较有力；如果证据只由少数人在有限场合中印证，那么这个证据就比较弱。我们可以看两个极端的例子，来了解这个原则。水在零摄氏度结冰的证据就属于最好的证据。原则上，所有人都可以在任何时候对此进行验证，而每次验证又使得这个证据更具有说服力。
我们现在来看另一个极端。有一种证据常被称为轶事证据（anecdotal evidence），因为它来自单个人对一件事的描述。某个人声称他亲眼看到自己的狗自燃。这是不是证明狗会自燃的好证据呢？完全不是，原因有很多。首先，正如苏格兰哲学家大卫·休谟所指出的，这个证据必须与能够说明狗不会自燃的更为众多的证据相权衡。休谟并不是说，这个人的证词不构成证据，而是说，当我们把这个证据与狗不会自燃的其他证据相比较时，这条证据就失去了意义。
这不是一个好证据的第二个原因是，很可悲，人类不善于理解自己的经验，特别是那些不同寻常的经验。以观看魔术表演的经历为例。一位魔术师似乎具有魔力，没有明显借助外力就把一个金属勺子掰弯。你会听到对此深信不疑的人说他们“看到那个人用意念掰弯了勺子”。当然，他们绝没有看见这样的事情，尤其是因为他们看不到魔术师的意念，也就不可能看到用意念掰弯金属勺子的过程。他们看到的只是一个被掰弯的勺子，同时没有看到外力的作用，如此而已。其他的都是一种理解。
以上说明并不是要把所有目击者都称为说谎者或笨蛋。他们既不是说谎者，也不是笨蛋。他们没有说谎，只是误解了；他们不是笨蛋，只是聪明的魔术师的牺牲品。
我们可以通过展示轶事证据的薄弱性，说明这两个极端例子的差别。对狗自燃而言，这个事件无法重现，这是我们把轶事证据作为薄弱证据的一个原因。如果狗的确经常无缘无故地自燃，那么这个证据就是更有力的证据。这是因为，它能够由更多人在各种场合重复检验。
同样，我们也可以对勺子变弯的证据表示怀疑，因为当掰勺子的人在实验条件下接受观察时，他们的“能力”并没有展示出来。这条证据似乎也无法像水结冰那样，接受一般的检验。
图2 把一个人切成两半只需要制造一种错觉即可；然而，掰弯勺子却似乎需要真正的意念力。你相信吗？
我想说的是，所有有力的证据都支持无神论，只有薄弱的证据不支持无神论。对于任何普通情况来说，这都足以证明无神论是正确的。这可以类比水在零摄氏度结冰的例子：所有有力证据都证明这是对的。只有来自轶事、神话、道听途说和魔术表演的证据不支持它。
缺席与证据
如果我们错误地把无神论纯粹当成有神论的对立面，那么我们可能会认为支持无神论的证据中应该包括不支持上帝存在的证据。然而，我们在第一章中看到，无神论从本质上说是一种自然主义，所以它的主要证据基础应该是支持自然主义的证据。只在否定的意义上，这种证据才会反证上帝的存在：也就是说，由于缺少证明上帝存在的证据，我们没有任何理由认为上帝存在。
这种论证不能让很多坚守“证据的缺席不是缺席的证据”这条原则的人满意。然而，事情并不像这句话所呈现的那么简单。我们来看一个简单的问题：我的冰箱里有没有黄油。如果我们不打开冰箱门，不往里面看一看，那么关于黄油在不在的证据就缺席了，但这不会构成黄油不存在的证据。如果我们往里看了看，仔细地检视了一番，没有找到黄油，那么证据仍然缺席，但这里证据缺席会构成黄油不存在的证据（缺席的证据）。事实上，除了找不到某物存在于此的证据之外，很难有什么其他证据可以证明它不在于此。不存在的东西不会留下踪迹，所以只能是它的存在踪迹的缺席可以为它的不存在提供证据。
我们没有往冰箱里看时证据的缺席，与我们看了时证据的缺席，它们的差异十分简单：前者的缺席是因为我们没有去找可能存在的证据；后者的缺席是因为如果我们要找的东西真的存在，我们应该会找到证据，却没有找到。后面这种证据的缺席是一种真正能够证明缺席的有力证据。想一下：证明你的冰箱里没有大象的最有力的证据是，（比如说）当你打开冰箱门时，你没有发现任何大象的踪迹。
所以，无神论的证据应该取自这样的事实：有大量的证据支持自然主义的正确性，而对其他任何事物的存在却证据缺席。这里，“任何事物”当然包括上帝，此外还有精灵、霍比特人和真的长生不老的硬糖人。这里，上帝没有任何特殊性。上帝只是无神论者认为不存在的事物之一，仅仅是因为历史的原因，凑巧上帝赋予了无神论者名字。
无神论的证据
我们现在应该来看一下自然主义的证据，也即无神论的证据是什么。我要提出的论点是，所有有力的证据都说明无神论是正确的，只有薄弱的证据反证无神论。这个论点似乎有些极端，但我的确认为它有道理。
我们来看要用证据说明的最大的问题之一：人的本质。无神论者所持的自然主义认为人是一种生物体，而不是很多宗教信仰者认为的某种实体化的精神灵魂。这只是一种最简的说法，可以衍生出几种不同的理解。例如，有些人认为人与其他动物没什么两样，人类没有任何特殊之处，与其他兽类没有不同之处。也有些人虽然认同人类是生物体，但认为人所拥有的意识和理性思维的能力使人类在本质上不同于其他动物。这种“人类例外论”（human exceptionalism）的观点在传统上是无神论人本主义的一条重要线索。
我们这里的重点不是要解决这种争论，而仅仅是要说明持无神论的例外论者与其批评者都认为无论人类是什么，他们首先是会生老病死的动物，不具有永恒的精神灵魂。这个论断有什么证据呢？我们首先看有力证据。有关人类的有力证据都指向人的生物本质。例如，意识虽然在很多方面都还是个谜，但我们确知的事实是，意识是大脑活动的产物，没有大脑，就没有意识。事实上，这一点如此明显，很难想见有人会真的对此表示怀疑。神经学的数据表明，我们与意识有关的各种经验都与某种形式的大脑活动相关联。
这里的关键词当然是“相关联”。大脑事件与有意识的经验相关联这种说法只是说明一个总是伴随着另一个，而不是说一个是另一个的原因。例如，夜晚紧随白昼，但并非由白昼引起。不过，虽然关联性不必然指向因果关系，但大脑与意识之间至少是一种依存关系。也就是说，如果某个与特定意识活动相关联的大脑区域受到限制或损伤，这种意识活动就会停止。（很奇怪的是，如果你刺激某些特定大脑区域，有时会引起不自觉的意识活动。例如，通过刺激与幽默有关的大脑区域，你可以让某个人认为所有事都很好笑。）虽然我们无法考察他人的心灵，但如果他们的大脑停止了工作，他们肯定不会再表现出意识生活的迹象。
如果有某种东西能把我们区分为单独的个体，那这种东西必然是我们进行意识活动和理性思维的能力。如果这种能力完全依赖于我们的大脑有机体，正如有力证据所证明的，那么无神论者所持的我们是会生老病死的生物有机体的观点，就得到了有力的支持。
对于很多无神论者而言，这个问题可以视作已经得到解决，因为有太多证据说明我们是会生老病死的动物，这与无神论者的观点一致。但非无神论者此时可能会提出两点反对意见。第一点是，无神论者太过自信，因为关于意识及其与大脑的依存关系，有太多事情他们不可能知道。另一点是，可能存在相反证据。
如果我们先来看这些相反证据，我们会发现它们都是十分薄弱的。如果我们列出那些说明意识可以在大脑死亡之后继续存在的证据，我们会看到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