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文学理论入门 [13]
叙事诗重述一个事件,而抒情诗则是努力要成为一个事件,我们可以这样说。但是能使一首诗成功的保证是不存在的,而且呼语法——正如在引文中指出的——是最俗丽、最令人尴尬的“诗意表述”。它最容易使人困惑不解,也最容易被作为荒谬的夸张而不予理会。“吹舞我如波如叶如云吧!”肯定你是在和我开玩笑。一个诗人应该努力把这类东西剔除掉,以确保作品不被当作一堆毫无意义的废话而丢弃。
我已经讲过,诗歌理论的一个重要问题就是诗歌作为由文字构成的结构与诗歌作为事件之间的关系。呼语法既力图使某些事发生,又力图揭示这些事的发生是建筑在文字手段的基础之上的,比如呼语法的表述“哦,不羁的西风哟”中那个毫无意义的“哦”。
要强调呼语法、拟人法、活现法和夸张法,就是要把多年来一直强调是什么使抒情诗有别于其他言语行为,是什么使它成为最具文学色彩的形式的各个理论家联系起来。诺斯洛普·弗莱写道,抒情诗“是这样一种体裁,它最清楚地显示了文学、叙事和意义在文学层面上,作为一种文字序列和文字模式的假定核心”。也就是说,抒情诗所展示的意义或故事都是在文字的排列风格中形成的。你重复那些在一个韵律结构中产生共鸣的词,看看故事或意义会不会从中产生。
韵律文字
弗莱所著的《批评的剖析》是一本研究抒情诗和其他文学体裁的极有价值的指导手册。它称抒情诗的基本构成是咿呀之语和信手拈来的东西,它们的根基是魅力和谜语。诗歌咿呀道来,突出的是语言的非语义特点——声音、韵律、字母的重复,由此产生魅力或重叠:
这条棕色的小溪像骏马的鬃毛,
一路欢叫,奔腾而下……
诗歌以其难以捉摸的漫无目的、令人不解的构成方式愚弄或迷惑着我们。rollrock highroad是什么意思?“秘密坐在其中通晓一切”又是什么意思?
这种特点在童谣和民歌中十分突出。在童谣和民歌中快感是存在于韵律和重叠手法,以及一些稀奇古怪的形象之中的:
豌豆粥儿烫,
豌豆粥儿凉,
豌豆粥儿在锅里
煮了九天九夜长。
这一段文字的韵律风格和押韵的手法夸张了它的文字组织,既可以引起特别的关注去进行解释(因为押韵会引出押韵词语间的关系这个问题),又可以暂时缓解疑问:因为诗歌有它自己的规则,这个规则创造快感,所以没有必要去追问它的意义;富有韵律的组织使语言得到智慧的掩护,并且使它能牢牢地镶在机械的记忆之中。我们记住了“豌豆粥儿烫”,而不会费神去问豌豆粥儿为何物。而且,即使我们搞清楚了它是什么东西,也很可能在忘记“豌豆粥儿烫”之前早把它忘掉了。
通过韵律的组织和声音的重复,达到突出语言,并使语言陌生化的目的,这是诗歌的基础。因此,关于诗歌的理论便设想出不同类型的语言组织——韵律类型的、语音类型的、语义类型的、主题类型的——之间的关系,或者用最概括的方式说,就是语义的和非语义的语言范畴之间的关系,诗歌说些什么和怎样说的之间的关系。诗歌是一种能指的结构,它吸收并重新建构所指。在这个过程中它的正式风格对它的语义结构产生作用,吸收词语在其他语境中的意义并使它们从属于新的组织,变换重点和中心,变字面意义为比喻意义,根据平行模式把词语组合起来。对诗歌的诽谤认为声音和韵律的“偶然性”系统地侵入并影响了思维。
解读诗歌
在这个层面上,抒情诗是建筑在统一性和自主性的程式之上的,就像是有一条规则说:不要用我们处理一小段对话时可能会使用的方法去处理诗歌,不要以为它是需要一个较大的语境去解释的只言片语,而要认为诗歌有自己的结构。努力把一首诗作为一个艺术整体去解读。不同的诗学传统创造了各种不同的理论范例。20世纪初的俄国形式主义者设想,在一首诗中,一种层次的结构应该反映出另一种层次的结构;浪漫主义理论和英、美新批评主义在诗篇与自然的有机体系之间找到了共同点:诗篇的各个部分应该和谐地结合为一体。后结构主义的解读则假设在诗歌的所做和所说之间存在一种必然的张力,这也就是说,一首诗不可能实践它所宣扬的东西,也许任何一段语言都不可能做到这一点。
认为诗歌是互文性建构的新近观念强调诗是从以前的诗的回响中得到启发的——那种它们也许不能掌握的回响。诗的一致性不再仅仅是诗歌的属性,更成为诗的解读者寻求的目标,他们或许探讨诗的和谐的融合,或者寻找未能释放的张力。为能做到这一点,读者要在诗歌中确认对立(就像“我们”与秘密之间的对立,或知晓与猜测之间的对立一样),而后分析诗歌的其他成分,尤其是比喻的表达方式怎样与这些对立结为联盟。
我们举美国诗人艾兹拉·庞德著名的两行诗《在地铁站上》为例:
这许多张面孔在人群中显现,
像潮湿、青黑的枝头上的花瓣。
解读这两行诗涉及对地铁里拥挤的人群和自然景色之间的对比的研究。这两行结成对加强了在地铁昏暗光线下的那些面孔与在青黑色枝头上的花瓣之间的对比性。那么然后怎样呢?对诗歌的解读不仅建立在一致性的程式上,而且还建立在重要性的程式上:这个规则就是,诗歌,不论表面怎样短小,都应该与一些重要的事情相关,因此就应该认为具体的细节都是有普遍意义的。诗歌应该被作为表示重要情感或重要暗示的符号或T.S.艾略特说的“客观关联物”来解读。
要使庞德的小诗中的对立物具有意义,读者就需要考虑这个对比可能会如何起作用。这首诗是把大都市人头攒动的情景与湿漉漉的枝头上绽出了花瓣的静谧的自然景色相对照呢,还是把它们等同起来,关注它们的相似之处呢?两种选择都是可能的,但后者似乎通过推进一步而使解释的内涵变得更丰富了,这是对诗歌解读传统的有力推进。对人群中的面孔和枝头的花瓣之间的相似的感知——把人群中的面孔看作枝头的花瓣——正是诗人的想象力的一个例子。其中包括“重新观察世界”,抓住意料之外的关联,可能还欣赏那些对于其他观察者来说是非常琐碎的或者沉闷的现象,在刻板的外表下发现深刻的内涵。如此说来,这首小诗能够反映诗人的想象力的力量,它实现了诗歌本身产生的效果。像这样的例子表明了诗歌解读的基本程式:要考虑一首诗和它的程序关于诗歌,或者关于意义的创造讲了些什么。在利用修辞手法方面,诗歌也许应该作为一种对诗学的探索去解读,正像小说一样,在某种层面上它们反映了我们时代的经验,并因此也是对叙述理论的探索,我们在下一章将会看到这一点。
第六章 叙述
从前,文学首先是指诗歌。小说是现代才兴起的,早期的小说与传记或编年史过于接近,以至于无法被看作真正的文学作品。它不过是一种通俗的形式,对于抒情诗和史诗所达到的那种高尚境界尚不敢奢望。然而,在20世纪,从作者所写的和读者所理解的两方面来说,小说都使诗歌黯然失色,而且到了60年代叙述已经在文学教育中占据了主导地位。大家还在学习诗歌——通常因为诗歌是必修课,但小说和短篇故事已经成为文学课的核心。
广大的读者乐意选择故事而很少问津诗歌,然而小说和短篇故事占据主导地位并不仅仅是读者喜好的结果。文学和文化理论越来越认为叙述在文化中占有中心地位。这个理论认为,不论是把我们的生活看作是通向某个地方的一系列连续发生的事件,还是对我们自己讲述世界上正在发生的一切,故事都是我们理解事物的主要方式。科学解释事物的方法是把它们置于规律之下,也就是说只要具备了a和b,那么c就一定会发生——然而生活却并不总是像规律一样。它遵循的并不是科学的因果逻辑,而是故事的逻辑,在这个逻辑中理解就是要设想一件事是怎样导致另一件事的,设想某些事为什么发生:麦吉最后怎么会跑到新加坡去卖软件,乔治的父亲怎么会送给他一辆车,等等。
我们通过可信的故事去理解事件。我在第二章中提到过,历史哲学家们甚至认为历史解释并不是根据科学的因果关系,而是根据故事的逻辑:要理解法国革命就是要弄清楚一种表明一个事件怎样导致另一个事件的叙述。叙述结构是具有说服力的,正如弗兰克·克莫德指出的,当我们说钟表“滴答”地走着时,我们给这种声音制造了一种虚构的结构,把两个实际上相同的声音区别开来,从滴开始,到答结束。“我把钟表的滴答作为我们所谓的情节的模式,即一种组织,它赋予时间一种形式而使时间具有人的属性。”
叙述的理论(“叙述学”)一直是文学理论中很活跃的一个分支,而且文学研究也依赖于叙述结构的理论:依赖于关于情节的观念,关于不同类型的叙述者的观念,以及关于叙述技巧的观念。叙述的诗学,我们暂且这样称之,既要努力弄懂叙述的各个组成部分,又要分析具体的叙述是如何实现它的意图的。
然而叙述不单单是一个学术科目。听故事和讲故事是一种人类的基本欲望。儿童从很小就学习我们可以称之为基本的叙述能力的本领:他们要听故事,如果故事还没有结束,你就企图骗他们停下来,他们是不会上当的。因此叙述的理论的第一个问题或许应该是,我们对于故事的基本形式具备哪些固有的概念,这些概念使我们能够区分出哪些故事结束得“恰当”,哪些结束得不恰当,事情还悬而未决。那么也许就可以这样理解叙述的理论:它是一种要讲清楚、说明白的努力,也就是叙述能力,就像语言学是一种要把语言能力解释清楚的努力一样。讲一种语言的人在认识这种语言的时候,他的潜意识里已经知道了些什么。这样又可以把叙述的理论解释成一种直觉的文化知识或理解。
情节
一个故事的基本必备条件是什么呢?亚里士多德说叙述最根本的特点是情节,他认为好的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