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康德 [4]
为了介绍客观性这个崭新的概念(他用“先验唯心论”来命名),康德先从探究先天知识开始。在真正的命题中,有些不依赖经验即为真,不论经验如何改变依然为真:这些是先天真理。其他的命题,其真实性则取决于经验,如果经验不同,这些命题或许就是假的:这是后天真理。(这里的术语不是康德发明的,尽管由于康德经常使用而使它们很流行。)康德认为先天真理有两种,他称做“分析的”和“综合的”(《纯粹理性批判》第1版,6—10)。分析真理如“所有单身汉都没有结婚”,它之所以为真是由表达它的术语的意义来保障的,并且是通过分析这些术语来发现的。综合真理的真理性不是这样得出的,而是如康德解释的那样,通过在谓项中断定主项中所没有包含的东西得来。这种真理如“所有的单身汉都是未满足的”(假设这是真实的),它表述的是关于单身汉的某些实质,不仅仅是在重复用来指代它们的那个术语的定义。分析和综合的区分涉及到新的术语,尽管在早期哲学家那里也能找到类似的区分。受到波伊提乌的启发,阿奎纳把不证自明的命题定义为在这种命题中“谓项包含在主项的概念中”;类似的观念也可以在莱布尼茨的思想中发现。然而,康德的创造性在于,他坚持认为这两种区分(即先天的和后天的,以及分析的和综合的)在本质上完全不同。如果认为它们必须契合,只不过是经验论者的独断论而已。可是,如果经验论者的观点正确,就不存在综合的先天知识:综合真理只可能通过经验获得。
经验论者的立场在当代已被“维也纳学派”的逻辑实证主义者接受,他们主张所有的先天真理都是分析的,并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任何形而上学的命题必定没有意义,因为它既不可能是分析的也不可能是后天的。对康德来说,经验论否定了形而上学的可能性,这很明显。但是,如果要为客观知识提供基础,形而上学是很必要的:没有它,就无法想象还有什么能够阻挡休谟的怀疑论。所以,所有哲学的首要问题就变成:“综合的先天知识如何才是可能的?”或者用另一种方式来说:“我怎样才能通过纯粹的反思而不借助经验就可以认识这个世界?”康德觉得,对于将认识对象同认识者的视角区分开来的先天知识,不可能作出任何解释。因此,对于任何人企图声称我们能够获得关于永恒、无限的“物自体”(即不用参照一个观察者的“可能经验”就被定义的任何对象)世界的先天知识,他都持怀疑态度。我只能对我所经验的世界拥有先天知识。先天知识为经验性的发现提供支撑,但是它也从经验发现中获得内容。康德的第一部《批判》部分地将矛头指向这样一个假定:“纯粹理性”不用参照经验就可以为知识赋予内容。
图9 莫里茨·石里克(1882—1936),维也纳学派领军人物
所有的先天真理既是必然的又是绝对普遍的:必然和绝对普遍是两个标志,依据它们我们可以在关于知识的主张中识别那些先天为真的知识项——如果它们确实为真的话。因为很明显的是,经验绝不会赋予任何事物以必然性或绝对普遍性;任何经验本来都可能是另一种情形,经验必然是有限的和个别的,因此,普遍性法则(它具有无限多的个例)永远不会被经验所真正证实。没有人应该真正地怀疑存在着综合的先天知识。康德用数学作为最显著的例子:我们通过纯粹的推理而非对数学术语涵义的分析来认识数学。对数学的先天性应该有哲学上的解释,康德试图在第一部《批判》的开篇部分就给出这样的解释。但是,他也对其他一些令人迷惑的例子予以了关注。例如,下面的命题就似乎先天为真:“每个事件都有原因”;“世界是由不依赖于我而存在的永恒客体组成的”;“所有可被发现的客体都存在于空间和时间之中”。这些命题都不能通过经验来确立,因为它们的真理性在对经验的阐释中已经预先设定了。此外,每个命题声称为真不是在这种或那种场合,而是普遍地和必然地为真。最后,正是这样的真理被要求用来证实客观性。因此,客观性问题和综合的先天知识最终联系在了一起。此外,上述真理在所有科学解释中起到的至关重要的作用说服了康德,使他相信客观性理论也为自然必然性提供了解释。由此,这样的理论就可以对休谟的怀疑论给出完整的答案。
那么,康德在第一部《批判》中的目的是什么呢?首先,与休谟相对,其目的是为了说明综合的先天知识是可能的,并且提供相关例子。其次,与莱布尼茨相对,证明如果不顾及经验所施加的限制因素来进行推演,单独的“纯粹理性”只能导致幻相,因此不存在关于“物自体”的先天知识。根据论题的分野,将第一部《批判》分为两部分是很正常的:第一部分是“分析性的”,第二部分是“辩证性的”。尽管这个划分和康德对章节的划分(极为复杂,充满了专门语汇)不完全对应,但却足够严密,不会误导读者。术语“分析性的”和“辩证性的”为康德所用,论证的两分法也一样。在第一部分,康德对客观性的辩护得以阐释;我将从对“分析性”的论证入手,因为只有把握了这一部分才可能理解康德形而上学的本质,理解他日后从中发展出来的道德、美学和政治理论的本质。
第三章 先验演绎
康德对形而上学的基本问题——“综合的先天知识如何可能?”作出的回答包括两个部分。依照康德自己的术语(《纯粹理性批判》第1版,xvi),我把它们叫做“主观”演绎和“客观”演绎。(康德使用的是“演绎”这个术语的法律内涵,就如在对土地所有权的演绎中的内涵一样,指我们对某物拥有权利的一种证明;康德在此指有使用某些概念或“范畴”的权利。)康德在1770年的就职论文中对主观演绎进行了部分地勾勒(“就职论文”,54页及其后),主观演绎主要是一种认识论。它试图说明作判断时会涉及什么:判断某物为真还是为假。主观演绎集中论述思维的本质,尤其是信仰、感知和经验的本质。它的结论作为一般性的“知性”(判断能力)理论的一部分呈现出来。康德反复强调,该理论不能被解释为经验心理学。它也不是,也没有声称是,关于人的而非其他物种的心智活动的理论。它是关于知性本身的理论,告诉我们知性是什么,如果作判断,知性又必须如何起作用。在所有关于这些问题的哲学讨论中,康德认为我们谈论的“不是经验的起源,而是经验里面包含着什么”(《未来形而上学引论》,63)。他还把这种纯粹的哲学问题比做自那时起逐渐流行起来的“对概念的分析”。康德希望划定知性的界限。如果存在着知性不能把握的事物,那么关于它们的所有断言都是没有意义的。
客观演绎企图肯定地确立先天知识的内容。这里的论证并不是通过对认识能力的分析进行的,而是从对认识之基础的探究进行的。经验的前提假设是什么呢?如果我们要获得怀疑论者所归于我们的那种原原本本的观点,那什么又必须为真呢?如果我们能够识别出这些前提假设,它们就会被确立为先天为真。因为它们的真理性不是来自于我们有这样或那样的经验,而是来自于我们确实有经验。所以它们不依赖于任何特定的经验来获得证实,仅仅通过推理就能够成立。在每个怀疑论问题可以被提出的领域(在每个可理解的领域),它们都将为真。这就等于说它们具有必然性。我不能设想它们为假,因为我不能设想自己是一个反驳它们的世界的一部分。
康德把这一论证称做“先验演绎”,称由此产生的理论为“先验唯心论”。“先验的”这个词需要一些解释。如果一种论证为了建立经验的先天条件而“超越”了经验探究的“限度”,那么它就是先验的。我们必须把先验论证和经验论证区分开来(《纯粹理性批判》第2版,81);不同于后者,前者引向“一种更关注我们对客体的认识模式而不是客体本身的知识,只要这种认识模式是先天可能的”(《纯粹理性批判》第2版,25)。“先验的”这个词也被康德用做他意,来指代“先验客体”。这是一些超越经验的客体,即无法由经验研究揭示的客体,它们自身既无法观察也不与可观察的东西有因果关联。这些“先验客体”提出了一个阐释问题,我在第四章会回来谈论这个问题。
现在我要转回对“先验唯心论”的阐释上来。简而言之,这个理论暗示着,建立在主观演绎基础上的知性法则和建立在客观演绎基础上的先天真理是一样的。换句话说,它意味着认识者的能力与被认识对象的本质之间有某种极其特殊的和谐关系。正是由于这种和谐,先天知识才是可能的。
根据这一理论,主导着知性的“思想形式”与实在的先天本质是完全一致的。世界如我们所认识的那样,我们也如其所是地那样认识它。阐释康德思想的所有主要困难,几乎都取决于那两个命题中哪一个被强调。是我们的思想决定世界的先天本质,还是世界决定了我们必须怎样去思考它?我认为答案为“都不是和都是”。但只有到本书的末尾答案才会明了。
自我意识
我已经采纳康德的用法,谈到了“我们的”知性和经验。“我们”是谁?康德用的是第一人称复数,这是一个具有非常独特的特征的用法。正如我说过的那样,他不是在对“像我们这样的动物”进行心理学研究。他也不是在用无法找到真正主体的抽象作者的声音讲话。他无差别地用术语“我们”来表示任何能使用“我”这个词来指代的存在物:任何一个可以把自己识别为经验主体的人。整个康德哲学的出发点都是自我意识这个单一的前提,他的三部《批判》的前两部分别与下列问题相关:“一个有自我意识的存在者必须思考什么?”“他必须做什么?”自我意识是一个深层现象,包括很多层次和方面。并不是每个存在者都能够认识他自己的经验[对他来说,“我思”能够伴随他的所有感知,正如康德表述自己对笛卡尔的关键修正(《纯粹理性批判》第2版,131—132)]。但是,正是这样的存在者才能提出怀疑论问题:“事物真像它们对我呈现的那样(就像我的经验表征它们那样)吗?”因此,该论证所探究的是这一自我意识的假定前提。康德的结论可以总结如下:使怀疑论成为可能的条件也表明怀疑论是虚假的。
先验综合
我将首先讨论主观演绎——关于判断的“主观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