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幸福 [6]
因此,假如你随意制订了一套计算生活中好与坏的方法,那你还得再做一个随意的决定,看看“足够美好”的标准是什么。也就是说,我们先掷了一次硬币,然后又掷了一次硬币。这种随机性可能并不明显,因为人们往往习惯于用某种特定说法来概括此类判断。例如,除非情况特别坏或特别好,你可能都会说“还行”,或“挺满意的”。这也许就是为什么不管如何设置生活满意度问卷的测试量表,结果常常集中在75%这个分数上。人们的惯常想法就是,人生没什么可抱怨的,但也不算完美。“还可以吧。”
由于我们没有充分理由认定只有一种判断生活满意度的方式,所以与我们生活是否顺利无关的事情也可以被拿来当作部分判断依据。如果你比较重视像感恩或坚毅这样的美德,那么你可能会决定更侧重于人生中积极的方面。这么一来,假如你对生活产生不满,就会觉得自己是个忘恩负义的人。又或者你会在形势不太乐观时将注意力集中在积极的事情上,以此来振作自己。但假如你对生活表示满意仅仅是因为不想成为满嘴抱怨的人,那我们便无从知晓你内心究竟觉得自己的人生顺不顺利。
因此,就算在逆境中的人们声称他们对生活很满意,也并不表示他们的生活真的一帆风顺。加尔各答的贫民窟居民多半表示他们很满意自己的生活,但我们还是不知道他们是否觉得自己的生活很顺利。就像那份揭露了这项发现的文章标题所暗示的那样,说不定他们只是在尽力从(在他们看来)糟糕的情况中发掘一些闪光点。与此类似,关于德国人和英国人的大型长期研究表明,大部分人在配偶离世或失业期间依然声称他们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我们根本不清楚他们在经历这些困难期间是否真的认为人生依旧顺利。但研究人员要求他们解释自己为何对生活感到满意时,参与研究的埃及受访者并不总是回答“因为我的人生很棒”。他们会说:
人得适应自己的境遇。我接受我的命运。
日子好一天坏一天,最不受干扰的人才能活下来。
神明希望我们这样。对生活满意时就说感谢神明,感到疲惫时也说感谢神明。我们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其实他们的意思是:“生活就是在要害处给了你一击,但你又能怎么样呢?”你在脑海中为自己的孩子规划的可能不是这样的幸福。
更令我们困惑的是,有时人生中的重大变故会对生活满意度产生匪夷所思的影响,或甚至根本没有影响。在一项研究中,透析病人所反映的生活满意度丝毫不输给身体健康的人,不过同时他们也表示,愿意放弃余下寿命的一半来换取正常的肾脏功能。换句话说,他们的生活满意度报告竟然没有体现出巨大不满,很有可能是由于为了接受自己患病的事实,他们把自己与其他病人做对比。
在一项针对结肠造口术病患的研究中,那些只能永久使用结肠造口的人竟然比临时使用的人生活满意度更高。这是为什么呢?永久性的结肠造口表示你余生都只能用结肠瘘袋来处理自己的排泄物。真的会有人觉得,这要比临时有这种需求更好吗?这极有可能是因为没有康复希望的病人只是降低了自己对于“足够美满”生活的标准。他们的实际病情确实更严重,但他们对生活更满意。
你可能会觉得生活幸福对人们来说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但假如我们认为生活满意度就能代表幸福与否,那么有一大堆积极乐观的囚犯,正在他们看来空虚、痛苦、压抑的生活中受苦,却依然对自己的人生表示满意。这种对于幸福的解读可不怎么鼓舞人心。
或许,想要说服人们接受生活满意度其实没有那么重要这个看法很难。当我们试图想象一个对生活感到满意的人时,脑中会浮现一些约定俗成的形象,比如格蕾塔姑姑回想起自己极其成功的一生。而由于大部分人只有在真正走投无路时才会承认自己对生活不满,所以我们对于这类人的刻板印象就是:鲍勃叔叔身体不佳,壮志未酬,婚姻摇摇欲坠。
但是在上面这两个例子中最显著的并不是人们对于生活满意或不满意的评判,真正突出的是他们的人生是成功还是失败。格蕾塔姑姑已经实现了职场抱负、成就非凡,但是她觉得自己的人生还可以更上一个台阶,也就是说,她的人生如日中天,但她自己却并不满意。在这种情况下,她的人生依然是成功的。倘若鲍勃叔叔降低自己的标准,认为人生本可以更糟,这样一来,虽然他的生活一塌糊涂,但自己却挺满意的。可惜,即便如此,他的人生还是一场灾难。他们各自对人生的满意程度似乎没有太大区别。但是他们的幸福程度难道不应该有着天差地别吗?
很明显,当人们谈论幸福的时候,有时他们脑中想的却是生活满意度。因此,形容那些唯有自己对生活满意的人是“幸福”的可能也不是什么错误。但这种想法具有误导性,而且对于我们的研究没有什么帮助。
生活满意度的重要性
但这并不表示生活满意度研究不能提供有用的信息。即便人们本身对生活是否满意并不重要,但只要我们了解某一群体是否比另一群体对生活更满意,我们就可以推断出他们的相对福祉水平。当然其中也会有一些例外,不过总体来说,生活满意度较高的人更能实现自己的价值。他们对于生活中某些特定的方面更加满意,一般在其他测试中的结果也比别人更好。即便一个群体中每个人的标准都很低,都觉得只要活着就很满意,上述规律也有可能继续存在。不过,我们讨论到的那些缺陷会导致人们非常担心生活满意度测试的可信度。既然人们对自己生活的看法非常重要,那么研究人员可能得想办法设计出更好的方式来获取这类信息。
有一种有趣的推论,它认为大部分人其实都有理由对自己的人生感到满意。在最后一章中,我们也会看到,大部分人确实都拥有美好人生。这并不是说他们一定生活优渥或是达到了心盛的状态,而是一种广义上的肯定,说明他们的人生值得选择,他们有充分理由认可自己的人生。在致悼词时,人们有理由形容他们的一生是“美好的”。
比卡姆和维特根斯坦对自己生活的认可或许并不是无稽之谈。正相反,他们似乎确实度过了美好的一生,他们的人生有起有伏,值得肯定。倒是我们犯了大错,认为生活满意度可以告诉我们人们过得究竟好不好、人生是否欣欣向荣。很明显,生活满意度没有这些含义。
总结一下,幸福究竟是什么?
现在我们来总结一下第二章和第三章所传达的主要信息:关于幸福的情绪状态理论体现了我们的本能反应,解释了幸福生活在世人眼里为何如此重要。本书中剩下的章节将以此为背景。享乐主义理论也证明了幸福的重要性,但似乎不太符合一般大众对于幸福的解读。生活满意度理论乍一看似乎有理,却不能解释我们人为赋予幸福的价值。“我只想让我的孩子生活幸福”听起来似乎有些夸张,但要比“我只想让我的孩子对他们的生活感到满意”更加铿锵有力。毕竟,如果你只想让孩子感到满意,那就让他们想想《圣诞颂歌》里悲惨的小蒂姆,然后学会知足常乐就好啦。
第四章 测量幸福
据我所知,幸福的聪明人是最罕见的。
语出欧内斯特·海明威
挑战之处
幸福是可以测量的吗?简单来说,是的……吧。为了了解这其中蕴含的挑战,让我们来假想两个国家,由多尼亚和马尔多尼亚。以下是这两个国家人民生活一瞥:
·在由多尼亚国,典型的居民日常生活是这样的:轻松自在,没有困扰,不容易生气,开开心心,笑口常开,知足常乐,情绪舒展,自信满满,好奇而专注,有警觉性且精神饱满,自由自在,如鱼得水,姿态放松自信。
·在马尔多尼亚,一般人的生活基本上是这样的:压力很大,时常焦虑,神经紧绷,易怒,心烦,疲倦,忧郁,心不在焉,自行其是,不自在,别扭且没有安全感,灰心丧气,形容憔悴,而且饱受压迫。
我想大部分读者应该会同意由多尼亚人总体上来说很幸福,而马尔多尼亚人不幸福。不仅如此,这也是一项非常重要的事实。在我们决定自己想要的生活时,由多尼亚人的生活中流露出更多的幸福感,这是他们的主要加分项。事实上,很难想象在现实生活中,马尔多尼亚怎么可能会是两者之中更适合居住的地方。
有效的幸福测量方式会告诉我们,由多尼亚人比马尔多尼亚人更幸福。而且测试结果还应该在某些程度上体现出这种差异的大小:在我们的幸福测量表中,由多尼亚的得分应当比马尔多尼亚高出许多。我们的幸福测试能实现这一目标吗?
有人可能会认为,像幸福这样复杂难懂的东西是无法测量的。你想得确实没错,根本无法精准地测量幸福。我们永远不可能用一个具体的数字来表示一个人到底有多幸福。
不过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们可以大致测量出哪些群体的人大体上更幸福,我们也可以找出哪些东西会让人们更幸福或更不幸福。回答这些问题并不需要精确的测量,并且在比对基数庞大的人群时,很多误差可以忽略不计。因为在每一组测试中都会产生相同的误差,所以组别之间的差距可能并不是因为这些误差。举个例子,可能人们在雨天的幸福感会降低一些,因为天气让他们的想法变得消极。然而有工作的人幸福感比失业的人要高这件事并非受到天气的影响。因为不太可能所有失业的人都在雨天接受幸福感问卷调查,而有工作的人都在晴天接受同样的调查。失业人群在幸福感测试中的结果更差主要还是因为他们确实更不幸福。
这么想吧:大部分人都认可抑郁和焦虑测试问卷能够反映出人们究竟有多抑郁或多焦虑。在抑郁调查问卷中得分很低的人多半心情也不是很好。请注意,测量幸福所使用的也不过就是幸福感问卷。它与抑郁和焦虑调查问卷唯一的区别就是,后两者分别侧重于研究不同种类的不幸福感。测量幸福并不比测量抑郁和焦虑更神秘或更艰巨,也不应当比后两者更有争议。
因此,有用的幸福测量方式其实比你想象的更容易实现。事实上,几乎目前所有使用中的测量方式都在跟踪调查一些合情合理的信息,如笑容、健康状况、寿命、应激激素、朋友评价等等。
幸福测试应当具备的要素
很多测试方法依然有很大的提升空间。最无效的一类调查可能就是让被测试者说出他们有多“幸福”。由于不同的人对“幸福”这个词的理解不同,因而被测试者回答的其实都是不同的问题。有些人认为,研究人员想知道的是他们对生活是否满意,其他人则认为,这个问题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