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哲学的思与惑 [15]
尼采:《论道德的谱系》
“哲学家是可怕的炸药,其本身毫无安全可言”——这是到目前为止我们听到的(第3页)德国哲学家弗里德里希·尼采(1844—1900)所作的唯一一句评论。他不打算让他的读者轻松愉快地阅读,同时代的人为了保护自己则拒绝读他的书。但是他死后不久潮流马上就变了,尼采成了对20世纪哲学思想产生重要影响的哲学家,尤其是在欧洲大陆。
《论道德的谱系》于1887年第一次印刷出版,全书包括一篇序言和三篇文章,每篇都由带编号的几部分组成,非常方便阅读。不要跳过序言,也不要漏掉第一句:“今天我们知道的如此之多,但是关于自己我们知道的又如此之少。”此时,欧洲思想史上的一个重大变化正在发生。长期以来人们一直认为,不管现实的其余部分可能让我们感到多么困惑、模糊,我们至少能够说出我们内心正在想什么。但是到了19世纪,这种想法很快开始式微。在黑格尔对历史的理解中我们已经可以看出端倪:Geist(精神)的力量在我们身上起着作用,尽管我们自己根本不知道或者只是稍稍有些意识(前面93页)。尼采之后十来年出现了西格蒙德·弗洛伊德(1856—1939)。弗洛伊德创立了精神分析学派,提出了无意识理论,认为我们精神生活中最重要的动机是隐秘的,我们自己根本不知道。了解自我不再是简单快速地回顾过去,而是要进行艰苦的工作,并且不能保证你会喜欢你所发现的东西。
也不要漏掉序言的第三部分。你是否听到过与之类似的一些观点?这部分让我想起笛卡尔《方法论》的第一部分:十几岁的时候,这位未来的哲学家就被怀疑论所吸引,开始怀疑比他年长的人向他灌输的知识(前面78页)。笛卡尔怀疑的是大学里的新亚里士多德主义,尼采怀疑的则是19世纪的基督教信仰。这些思想是否真的如同周围人认为的那样不证自明?笛卡尔想要探究他被教导的这些“真理”是否正确,尼采则认为是时候让某些人质疑这些“价值观”的有用性了。尼采的方法是探询这些价值观的历史发展,它们的家谱,尼采称这为“谱系”。这些价值观源自何处,人们是怎样开始相信这些价值观的?为什么人们会相信这些价值,或者换句话说,这些价值观能为持有它们的人做什么?
关于这些问题,人们通常的反应是说:某件东西的价值、某件东西值多少,这取决于它现在的样子。它是怎样变成现在的样子的则是另一件事了。因此尼采的问题是错误的。不管他的回答多么圆满,这个答案都无法告诉我们自己的价值观的价值。如果认为可以,那么就是犯了“谱系上的错误”(为你逐渐积累的哲学词汇再增加一些术语)。
但是这种批评完全公正吗?我并不这样认为。当然也有这样的情况:我们对某样东西的价值判断与我们相信这样东西从何而来是密切关联的,如果我们的这种确信变了,我们对这样东西本身的价值判断同时也会受到影响。实际上,我们刚刚才看过一个非常重要的例子,这个例子对尼采来说也非常重要,即达尔文主义影响了我们对自己的看法。对许多与达尔文同时代的人来说,上帝决定按照自己的模样创造人类,人类就产生了。而我们实际上是由较低级的动物,比如猴子,经过一个显然具有风险的过程进化而来的,而且这种进化也很可能不发生——这个观点并不仅仅是一个新发现的需要我们接受的事实,就像存在另一颗以前未被发现的行星一样。这个观点就好像是在人类脸上掴了一巴掌,人类尊严全无,人类对自身价值的判断全错——这就是为什么当时人们坚决抵制这种观点,并且直到现在还有人反对的原因。因此有一点毋庸置疑:在合适的条件下,谱系学就如同尼采所说的炸药一样——下面我们接着再谈关于道德价值观的问题。
曾经有许多人相信,现在还有一些人仍然相信,各种道德价值体系拥有同一个源头:它们都是直接由上帝传递给人类的。尼采虽然来自牧师家庭,却曾声称自己是天生的无神论者,他对道德价值体系来自上帝这种说法毫无兴趣。他从人类的需求以及人类心理中寻求人类价值观的源头。(《人性的,太人性的》[6]是他的早期作品之一,这个标题意蕴深长。)
尼采并非第一个这样做的人,这一点到序言的第四部分即可看出。实际上,历史上已经形成这种传统。大体来说,尼采认为其中心论点为:如果人类发现某些类型的行为(来自个人)对自己有利,对社会的平稳运作有利,他们就说这些行为是“善”的,并大力鼓励这样的行为;而如果人类发现这些行为对自己不利,就说它们是“恶”的,并且遏制这样的行为。这就是为什么一个行为如果是为他人的利益而不是为自己的利益,就会被认为是善的——其他人宣布这个行为是善的,因为他们由此得到了好处。
表面上听起来这十分有道理:一个社会鼓励对自己有利的东西。但是尼采却认为这是胡说,没有理性,不符合历史。他利用自己的古典语言造诣(他曾进行过学术研究,但是很快就放弃了)提出了一个完全不同的观点。并不是从他人的行为中获利的人后来称他人(以及他们的行为)是善的,而是上层阶级、贵族、贵族阶层这些古代社会的统治者们首先声称自己(以及自己的生活方式)是善的,普通人和奴隶这些被统治的人群是恶的。早期对善与恶的区分可能更适合被理解为“高贵”与“低俗”、自由与被奴役、领导者与被领导者、已洗干净的与未洗干净的之间的区别。这些都是居上位者用来歌颂他们自己、他们的力量以及他们的生活方式的词语,用来表达他们感觉到自己与被奴役的贫苦大众、弱者之间的差距的词语。
这也是非常有道理的——你可以想象上层阶级是用这样的方式思考和说话的。(今天如果碰到适当的人,你还能听到这样的言论。)但是据尼采所说,下一步才是决定今后两千多年里欧洲道德观的重要因素:老实人被逼急了也会反抗,人民大众开始反抗了。尼采所说的不是暴力革命和武装斗争,因为处于社会最底层的民众无论在物质上还是精神上都太弱了。他所说的是某种更微妙、更隐蔽的东西。民众利用他们能够使用的极少数方法中的一种来减轻自己的失意和愤恨,即发展他们自己的价值体系。在这个价值体系中,所有关于压迫者的都是“恶”的,而所有他们自己的、与压迫者的生活在许多方面形成对比的都是“善”的。
因而这个价值体系不是上帝赋予的,也不是通过直觉来感知自身是否正确,即感知其内在的“正确性”所得到的结果。这是一个报复的工具,脱胎于弱者对强者的愤恨。实际上都是因着怨恨,所有那些对宽容、同情和爱的追求就更执著。这种观点完全是典型的尼采式观点。尼采热衷于踩在流行观点的头上,将其打倒。你刚刚还认为自己的房子状况良好,突然尼采式的“爆炸”发生了,房顶与地窖猛然间换了位置。这就是哲学在面临最大的挑战时的处境。天生就喜欢攻击传统观念和习俗的人会一味地喜欢这样,但是其他任何人也都可能乐于见到这种激辩。
仅有这些关于爱与同情的道德观之源头的事实(正如尼采自己所相信的)并不足以让尼采如此深地怀疑这些道德观。毕竟,社会大众在采纳并提倡这种道德观的过程中,也在努力通过自己唯一能用的方法来获得权力超过强者,而尼采并不反对这一点——尼采的观点是,生活整个就是权力意志的体现,任何一个渺小的道德学家都无权在整体上对生活发表意见。对于“群氓道德观”,他最反感的是这种道德观并非产生于对自己生活方式(就像上层阶级的生活风尚一样)的肯定,而是通过否定他人的生活方式得出的:他们研究那些充满活力、自由、高傲、自信、专断的统治者,然后充满怨恨地宣布这些人的品质是恶的,因而与之相反的品质,比如消极、奴性、谦逊、无私则是善的。根据尼采的推测,“群氓道德观”是对生活的否定。
支持这种道德观的人现在正处于一种心力交瘁的境地。作为生命体,他们身上与统治阶级一样体现了天生的权力意志,但是与统治阶级不同的是他们没有获得权力的天然途径。因此当直觉引导他们去追寻一种完全不同的权力,宣称他们的主人那种善于控制人的本能属于恶习的时候,他们实际上同时也在反对他们自己的本能。因此,这些人是穷人,是被压迫者。除此之外,他们的心理还是有疾病的,他们的内心是分裂的。而且,他们的感觉糟透了。
图14下一步要炸掉什么?惊人的髭须之上,一双怒目注视着整个世界;尼采看起来总像是马上就要点着一根导火索,不是这根就是那根。
但是援兵——勉强称得上是援兵——现成就有,是以一个人物的形象出现的。这个人物形象为所有文化与时代中的人们所熟知,而且尼采对其兴趣浓厚:过苦行生活的牧师,执著于贫穷、谦逊和贞洁,有些时候还会进行极端的自我折磨。这个形象极其清楚地表明了去除生活中的世俗状况、逃避到他世以及走向“超越”的愿望。他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加否定生活。因此,与群氓一样,这个形象也是有疾病的,但是他比群氓要强大得多——他的意志力反映在他有能力以自己的方式生活并维持这种生活方式。
这种意志力赋予他力量,引导并指挥一群弱小的灵魂的力量。这种力量部分来自这些弱者对他内心的意志力的感知,部分来自苦行者自身所散发出的那种神秘的气质以及所拥有的深奥的知识。当然还有一部分是因为苦行者为弱者服务:他减轻他们的痛苦。记住,他们痛苦是因为他们违反了自身至关重要的本能,因此不能期望苦行者能完全消除他们的痛苦,因为苦行者本人也违反了这种本能,只不过他做得更公开,需要更强的意志,目标更坚定。
关于人类痛苦的一个重要事实是,如果人类能明白自己忍受痛苦的理由——甚至发现痛苦中蕴涵的荣耀,如果他们发现理由足够充分,那么人类就能忍受很多。另一个重要的事实是,正在遭受痛苦的人想找出造成这种痛苦的人——这样做的效果就相当于使用麻醉剂,用愤怒的外衣将痛苦隔绝在外。
牧师本能地知道这一点,因此他告诉民众他们遭受痛苦的原因,以及这种痛苦的始作俑者。他们遭受痛苦也许是为了让自己的灵魂得以上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