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古典文学 [16]
西塞罗的政治演说,包括他反对马克· 安东尼的《反腓力辞》(这个题目会让人想起德摩斯梯尼捍卫希腊自由的演说),是用演说来影响罗马政治生活的最佳也是最后一篇典范。西塞罗于公元前43年12月被安东尼的手下杀害,他的头和双手被砍下后钉在广场的演说讲坛上,象征着随着共和国制度继续沦为独裁,自由政治演说的时代也结束了。在元首国治下,演说仍然是教育和公共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无论在拉丁语社会还是在希腊语社会,无论在法庭上、当地议会还是各种民间场所;擅长表演的演说家在整个帝国都享有盛名和威望。但政治自由的丧失让人们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小普林尼的《颂词》是他于公元100年在元老院发表的感谢图拉真皇帝“选举”他为执政官的演讲的增补版本,为尽赞美皇帝之义务,他把这位皇帝与暴虐的前任图密善进行了鲜明对比:“我们不应把他奉为圣人或神祇;这里所说的不是一位暴君而是一位公民同胞,不是一位君主而是一位人父。”(2)在这里,小普林尼暗示,权力不再需要阿谀奉承——这是长达81页的一篇颂文中最值得关注的看法。所有现存的用拉丁文写成的皇帝颂词,虽然读起来令人作呕,但它们都是珍贵的资料,揭示了帝国制度如何使用权力,并促使我们自问,如果处在专制政府统治下,我们又会有怎样的言行。
因此,虽然修辞的技巧在古代受到批判,人们也意识到演说(和其他技能一样)可能会被滥用,但古代人同时也看到了它是公共生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言论自由的理想之所以宝贵,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它始终面临着种种威胁。最后,如本书其他章节中讨论的文类一样,演说在各类文学文本中的突出地位也同样显示了它在社会中的基本作用,它的影响几乎触及每一种古典文学文类,从(例如)史诗、戏剧和历史中的大段演讲,到讽刺作品中的高度修辞化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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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译文引自罗念生译,《修辞学》,生活· 读书· 新知三联书店1991年版,第30页。罗念生先生在译文中注释如下:“政治演说”原文意思是“审议式演说”(deliberate oratory),演说者在这种演说中对政治问题加以审议,提出劝告,这实际上就是政治演说。这种演说在公民大会上发表,听众为公民。“诉讼演说”(forensic oratory)指法庭上的控告与答辩,听众为陪审员。“典礼演说”原文意思是“炫耀式演说”(display oratory),这种演说用于典礼场合(例如泛希腊宗教集会),多数用书面形式发表,少数当众发表,演说者卖弄才华,讲究风格,“听众”为一般人或阅读者。
[2] 原文为拉丁语:in flagrante delicto。——编注
第七章 田园诗
本章将探讨田园诗在希腊化时期的埃及亚历山大港这座大都市的创作,阐释这个文类的文学造诣及所抒发的对乡村简朴生活的怀旧之情,如何吸引了在城市居住的有学问的诗人及其读者。我们还将考察这个文类在罗马经历了怎样的转变,因为随着当代政治和内战进入乡村世界,那里作为逃离或替代城市生活的世外桃源的可能性也一并土崩瓦解。不出所料,在一个基本上以农业为主的社会,诗人们总会写到乡村,忒奥克里托斯在公元前3世纪初写于亚历山大港宫廷的作品正式确立了这个文类,但早在那以前很久,希腊文学就已经出现了田园的元素。比如说我们在本书第二章曾看到,早期史诗诗人赫西俄德在他的教谕作品《工作与时日》中,就把乡村描述成一个诚实劳作的地方;而强调乡村是一个美丽和宁静的所在,作为田园诗这种文类的标志之一,早已出现在“locus amoenus”(意即“乐土”)这一古老的主旋律中,这一旋律贯穿了自荷马以降的整个希腊文学,特别是《奥德赛》中描写的法伊阿基亚人和独眼巨人拥有的肥沃土地、迷人的卡吕普索和基尔克的岛屿,以及奥德修斯日思夜想的伊萨卡岛。
不过虽然忒奥克里托斯不是第一个写乡村生活的作家,他却是创作了主题为“牧歌”(“bucolic song”,希腊语boukolos的意思是“牧牛郎”)——也就是说,他关注的主题是牧人在乡村场景中的音乐表演——的组诗的第一位诗人,因而确定了他田园诗创始人的地位。忒奥克里托斯的作品涉猎广泛多样,八首田园诗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但它们一直是他最受欢迎,也最有影响的作品。因此,古代人把他所有的诗歌都称为“田园牧歌”(或eidyllia,意为“小插曲”),但正是因为这个词被用于田园诗,才使得“idyll”或“idyllic”在现代英语中有了乡村美景和宁静空间的意思。牧牛郎、绵羊倌、山羊倌表演或比赛音乐和歌曲这些在我们看来充满古意的场景,就是从古代世界的现实中取材的。在那里,孤独的牧人靠唱歌或吹奏木笛来打发无聊的时光,如果在山上遇到一个劳动者同伴,他们大概也会一起吹奏或歌唱,或者互相比试。因此,忒奥克里托斯的诗作是建立在乡村生活真实特征的基础上的,但把它极大地风格化和理想化了,如此创造出来的田园世界在很大程度上是人为的、虚假的。因为不同于赫西俄德对辛苦的农业劳动的写实主义记述,这些田园牧歌中的人物更关注如何炫耀自己的音乐才能,或悲叹得不到回应的爱情(二者往往合而为一)。
忒奥克里托斯使用史诗的格律来描写与英雄无关的内容——说着土气的多利安方言的牧人,有时甚至还用下流的语言打趣——创造了一种艺术化的失谐效果,旨在用它的独创性和技巧取悦世故的亚历山大港读者。此外,最终的效果并非嘲笑这些“乡巴佬”,而是分享他们对诗和歌曲的巨大享受。第一首的开头几行就明确传达了这一主旨,绵羊倌塞尔西斯对一位没有名字的山羊倌说:
塞尔西斯
山羊倌啊,那棵松树的低语是如此甜美的音律
每到春天便会响起,还有你美妙的牧笛
当是仅次于潘神的妙韵。
要是潘神选了那只荣耀的公山羊,你会得到母山羊作为奖励。
要是他选择母山羊作为第一名的奖品,
你会得到羊羔,产奶之前的小羊羔肉质鲜美无比。
山羊倌
绵羊倌啊,你的歌声比那从高岩上
倾落的潺潺水声更加甜美。
如果缪斯把母绵羊给了泉水作为奖品
你会得到一只肥美的羊羔,
要是泉水觉得羊羔不错,那只母绵羊就归了你。
(第一首,第1—11行)
换句话说,正如赫西俄德的《工作与时日》和维吉尔的《农事诗》只是貌似写到农业(见第二章),忒奥克里托斯的田园诗与其说写的是山羊或羊羔,毋宁说更关心诗歌及其在诗歌传统中的地位,不管那些羊是多么珍贵的奖品。这样的“元诗歌”,也就是对诗歌本身的创作及其价值的诗化思考,在其他古代文类中也有出现(例如在抒情诗、喜剧、爱情哀歌或讽刺文学中),但它对田园诗尤其重要,因为诗中的乡村劳动者同时也是诗歌的创作者。
这一点在题为《丰收节》的第七首诗中体现得最为明显,这首诗的叙述者希米奇达斯本人就是田园诗的创作者和表演者。这首诗讲述了希米奇达斯数年前曾在科斯岛上遇到了山羊倌利希达斯。他们还未比试歌唱,利希达斯就承诺把自己的牧羊棍送给希米奇达斯作为奖品:
我要把我的牧羊棍送给你,因为你
是宙斯独为真理创造的一棵幼苗。
我痛恨那些盖房子的人,企图
跟奥若梅顿山的顶峰一比高下,
还有缪斯的那些公鸡,总是徒劳地耗费体力
跟希俄斯的吟游诗人荷马唱对台戏。
(第七首,第43—48行)
忒奥克里托斯在这里呼应了他同时代的亚历山大里亚派诗人卡利马科斯的审美,后者偏爱博学的小篇幅诗作,因而也抵制夸夸其谈、学荷马史诗学得不伦不类的作品(见第一章)。此外,利希达斯把自己的牧羊棍作为礼物,这样的场景会让读者忆起从前那些诗学上的指引,像赫西俄德在赫利孔山上放牧羊群时,缪斯出现了,给了他灵感,让他成为一名诗人(《神谱》,第22—34行)。文学宣言与希米奇达斯成为一名诗人的授衔仪式相结合,让许多人把叙述者理解为忒奥克里托斯本人的象征,但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这里也幽默地捉弄了希米奇达斯一下,他神气十足地以田园“诗人”自居,恰与山羊倌利希达斯真正贴近乡村及其传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田园诗还将乡村生活的朴素和真实与都市生活的世故和伪装进行了更加宏观的对比,虽然悖论是,这一对比是由居住在城市的诗人通过博学的诗歌为自己和读者表达出来的。利希达斯与乡村世界的联系更加令人信服,就是这一对比的微观体现。田园诗于城市扩张时期在最绚烂繁华的希腊化城市亚历山大港发展起来,也并非巧合。我们的脑海中会涌现出现代时期类似的例子:德国浪漫派的自然哲学(Naturphilosophie),以及他们通过柯勒律治对华兹华斯和其他湖畔诗人的影响,这一切都是在欧洲北部工业革命最繁荣的时期(约1760—1820)发生的。如此说来,把乡村世界作为逃离都市生活的避风港这一观念的历史十分悠久,它让今天的我们不时产生隐居乡野的乌托邦想象,但早在前工业社会就已经散发出诱人的魅力了。
古代田园诗的确利用了这种对乡村的理想化想象,这是城市居民而非在土地上生活和劳作之人虚构出来的,他们以为在那里地位低下但知足常乐的劳动者们享受着与自然世界的神秘相通——但忒奥克里托斯也揭露了这一切的虚伪和乌托邦性质。在取笑过于圆滑的田园诗人希米奇达斯时,忒奥克里托斯明确表示这是供都市读者取乐的,我们不禁会问到底什么样的都市人会真正了解乡村,并质疑他们的怀旧——他们对那种受到威胁或业已消失的古老的简朴生活方式充满眷恋,但事实上他们所怀念的东西根本不曾存在过。于是,忒奥克里托斯与田园理想之间的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