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古典哲学的趣味 [3]
在表现欧里庇得斯的《美狄亚》时没有折中的办法,导演和演员必须就如何表现美狄亚这一人物作出基本的决定,并且他们还会受到翻译和所选版本的影响。这也决定了为什么美狄亚一直是人们讨论理性和激情的首选案例。由此,对这种案例的任何反思似乎都在告诉我们:我们需要寻求哲学的诠释。但哲学的诠释本身又是分裂的!它又如何提高我们的认识呢?
对一个令人迷惑难解的案例中所发生的一切作出哲学的阐释,其结果可能不会让所有人满意。(案例越令人迷惑,在诠释上越不易达成共识。)但基于上面提到的原因,我们感到必须对理性和激情进行哲学性反思:只有试着去理解正在发生的事情,我们才能理解我们自己。如果我在愤怒时做事,之后反思发现自己背叛了在我看来是最正确的做法,那么我就不会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如果我接受柏拉图的观点,我会认为自己具有内在分裂,并将自己的行为看作我自己的各部分间的协调一致或争斗的结果(这取决于我是将理性之外的各部分视为本身对理性具有接纳性,还是仅将其视为非理性的、兽性的部分)。如果我接受斯多葛学派的观点,那么我会认为自己作为一个整体摇摆于两种不同的行动方式之间,或是考虑自身整体利益,或是受各种情感影响。在任何一种情况下,我都会更好地认识自我和他人。
正如我们将看到的,在古典哲学传统中,哲学上的理解是系统的,它是庞大的理论中的一部分。柏拉图关于灵魂有几个不同部分的说法是在不同对话集中的不同语境下提出的。例如,在《蒂迈欧篇》中,他认为灵魂的各部分实际上分布在身体的不同部位。在《理想国》中,他将个人灵魂的各部分与理想社会的各部分进行了精巧的类比。斯多葛情感说是其伦理学说的一部分,也是他们对理性在人类生活乃至整个世界中的作用所作论述的一部分。
大多数古代哲学家通常将自己的职责视为认识世界,包括认识我们自己,因为我们是世界的一部分。哲学家亚里士多德对此所作的解释最令人难忘:从本性上讲,人类都渴望“去理解”。希腊语中该词往往被译为“去认识”,但这会引起歧义。这里的意思并不是对已知事实进行堆砌,而是达到理解,是那种我们在掌握某个领域的知识并系统地对事物的本来面目作出解释时所需要的东西。当我们发现事物难解时,通常会着手寻找这样的解释,而亚里士多德则强调哲学始于奇想与迷惑,并在我们为问题找到越来越复杂的答案和解释时得以发展。我们首先为自己按激情而不是按较好的判断行动感到不解;当我们拥有一种关于人类行为的更一般性学说来对其进行解释时,便会更好地理解这一点。(关于这方面亚里士多德有自己的学说,它显然更接近斯多葛学派的观点而不是柏拉图的观点。)
亚里士多德(前384——前322)是柏拉图最伟大的学生,但其分析方法却完全不同于柏拉图。他是一个围绕问题展开论述的哲学家,研究出发点或是日常思考引发的问题,或是之前哲学家著作中发现的问题。他兴趣极其广泛,著作覆盖多个领域,包括形式逻辑学(由他首创)、生物学、文艺理论、政治学、伦理学、宇宙论、修辞学、政治史、形而上学等等。他是一个系统论的思想家,在很多哲学语境中使用了诸如形式、质料这样的概念。但是他的著作(讲座记录和研究笔记)追求体系却未形成体系。虽然后来他的著作被体系化,方法却常常并不妥当。
当我发现在这个问题上各个理论彼此对立,赞同一个理论便意味着否定另一个理论时,情况又是怎样的呢?我继续寻求进一步的理解,而不是退缩。因为此时很清楚的是,我应该自己思考,研究不同的学说及这些学说背后的推理过程——因为我要自己判断哪种学说最有可能是合理的。在目前情况下,显然柏拉图的观点和斯多葛学派的主张不可能都正确,那么哪一个正确呢?无论得出怎样的结论,我都要被带入各个理论及其推理过程。如果我只是感觉自己更喜欢某种理论而不是其他理论,却不能论证为什么会这样,那么我就已经放弃了最初要认识事物、跨越迷津完成解释的动力。古典哲学(一般来讲就是哲学)的特点是不会让事物捉摸不定或令人迷惑,而是让它更清楚,在理性面前更易看懂。因此,阅读古典哲学时需要读者的即时推理,需要促成思想的对话。
教授古典哲学有时就是对一系列伟大思想家的介绍,学生应该吸收、尊重他们的观点。古典哲学的精髓无法逾越。打开古典哲学的大部分著作,我们会发现辩论正在进行之中——而我们也受到挑战,被邀入其中。
第二章
我们为什么阅读柏拉图的《理想国》?
我们为什么要阅读柏拉图的《理想国》呢?这个问题可以从多个角度来思考。它也许意在追问阅读这部著作的意义——我们从中得到什么样的哲学启示;也许意在探寻将这部著作而不是其他著作呈现给我们的历史原因;我也可能出于大学必修课的要求来阅读这部书,许多人都是这种情况。我们并不是在真空中阅读哲学著作,在阅读一部著作时的背景和因阅读而带来的收获之间存在着一种重要的联系,尽管这种联系还远未被完全理解。
第一章向读者介绍了古典哲学论争中一个重要的问题,(我希望)它并不难理解。但并不是古典哲学中的所有问题都这么容易被现代读者所接受。本章会收起在这一问题上的笔墨,来讨论哪些因素使我们无法接触古典哲学的文本及主题。只有当我们了解了哪些因素促使我们对一些古典哲学产生了直接的兴趣,哪些因素妨碍了我们接触古典哲学,我们才能知道如何对这一来自遥远而不同文化的哲学文本进行阅读与思辨。
传统及其传承
在讨论《理想国》之前,我们应该思考古典哲学的整个传统——它怎样流传到我们手中;我们接受它时已发生了怎样的变化;这种变化的方式怎样(比如说)影响了我们对柏拉图以及类似《理想国》这种著作的阅读。
图3 享乐主义者菲洛德穆关于愤怒的一部莎草纸作品的片断
古典哲学首先是一种极为广博而丰富的传统。它始于公元前6世纪,在西方随着西罗马帝国的灭亡而终止,在东方随着拜占庭王国的衰败而结束。古典哲学在希腊城邦(尤其是雅典)兴起并获得发展,在罗马人统治了地中海及其周围地区时,古典哲学得以进一步繁荣,并在罗马帝国的大部分时期成为其文化的主导力量,且不同程度地融入了基督教文化。古典哲学文本体系庞大且极其繁杂。其中包括许多类型迥异的哲学运动,它们有些推崇神秘的直觉与教义,有些主张缜密的论辨;还包括了许多观点各异甚至对立的流派,例如斯多葛派和伊壁鸠鲁派;另外也包括很多立场迥异的哲学观点,如唯物论、二元论、怀疑论和相对主义。它们之间的差别将在第六章有更详尽的讨论。这里我要集中讨论那些影响我们接受传统的因素,这些因素影响我们怎样将古典哲学视为成就了一种传统或经典,也影响我们如何将某哲学家视为至关重要。
首先,我们只有拥有传统,才能考虑传统中的哪些部分重要。西欧的大部分古典哲学在西罗马帝国灭亡时流失,主要原因出自文化的变化和政治的不稳定。在数百年内,除了柏拉图的对话集《蒂迈欧篇》之外,唯一被深入理解的古典哲学著作是亚里士多德的著作,他的思想主导了中世纪的哲学。文艺复兴时期,人们多渠道重新发现了更多领域中的古代哲学家。但随着历史的因缘际会与命运沉浮,许多作者的原稿遗失,我们只能读到关于其理论的二手评论以及他们自己的零星话语。在所谓的希腊化时期,所有“前苏格拉底”哲学家以及亚里士多德之后的许多哲学家都经历了这样的命运。关于古典哲学的著作不断有新的发现,主要是在埃及干燥的沙漠中发现了写在莎草纸上的著作——有一批伊壁鸠鲁的著作在维苏威火山爆发时以炭化的形式保存了下来。但是鸿沟依然存在,要想了解哲学中的一些人物和流派,我们仍要依赖后人粗浅的描述。
公元79年,维苏威火山爆发,在那不勒斯附近的赫库兰尼姆,融化的火山岩覆盖了许多贵族的乡村住所。其中一个住所自18世纪便开始进行挖掘,里面有哲学家伊壁鸠鲁的大量著作及后来的追随者讨论其思想的著述。这些著作展示了伊壁鸠鲁派内部及该流派和其他哲学流派间尚不为人所知的哲学争辩。这些书为莎草纸(古代的一种纸)制,学者们对其中烧焦的部分进行了细致的研究。
许多古典哲学真迹的发现均具有相似的偶然性,到我们手上的也是零零星星、不成体系。
方法的差异
上述情况引起了研究方法上的差异。有时只能通过研究零散的片段以及二手资料来了解作者,而那些二手资料又融入了阐释者自己的态度。所以,要想正确理解所研究的哲学观点,必须先从历史和解释的角度入手。直接进入哲学主题会有冒险性,得出的观点可能不成熟,结果只是反映了我们自己的哲学兴趣。如果作者的论述以哲学对话的形式出现,作者参与对话,我们又能够读到这样的著述,那么这就是一种更直接地接触作者的方式。因此,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哲学得以在哲学系的讲台上占有最显要的位置也便不足为奇了:我们拥有他们的全集,而像伊壁鸠鲁这样的作者,我们仅能读到他们零星的原文。
然而,这种对比可能被夸大了。柏拉图是唯一一位我们有把握说已拥有其全部出版作品的作者。亚里士多德发表的著作没有一部能够完整地保存下来,流传到我们手里的是他的(极丰富的)研究和讲学笔记,这些笔记本身在解释上就存在问题。而即使柏拉图也不是一个容易读懂的作者:一方面,对话形式拉远了作者与他所提观点的距离,并且与其他任何古代哲学家相比,对柏拉图的诠释可能是最千差万别的。所以如果不成熟地认为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与我们的哲学问题有密切关系,就很有可能像误读前苏格拉底学说一样误读这两位思想家。对于有些作家和流派,我们只能读到其部分原作,但它们仍会提出一些立刻吸引住我们的哲学问题,当然,对这样的作家和流派,我们还要从历史的和解释学的角度做些工作。过去的二十年中,古典哲学在研究、出版和教学的旨趣上均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由原来的仅仅关注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转向研究希腊化时期(后亚里士多德时期)的哲学家。
变化的兴趣
古典哲学的传统是多面的,可是我们的研究为什么集中在古典哲学的一个方面而不是其他方面呢?尽管哲学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