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叔本华 [18]
尼采很关心价值的丧失。他同意叔本华的观点,即存在必定包含苦难,基本上是没有意义的。但是他反对把摈弃和禁欲当做救赎的方式。深入探索叔本华的思想是必要的一步,但是除了寻求逃离意志、摈弃人的个体物质存在这种“否定生命”的态度外,必然有另外一种态度。尼采所建议的解决方案是一种创造性的自我肯定(“成为你自己!”),把自己的痛苦甚至是残忍作为自身真实的一部分来接受。他的“权力意志”观不只是用词上基于叔本华的“生命意志”,它试图取代后者来描述组织人类行为并在某种意义上组织整个宇宙的根本驱动力。权力意志并不主要是一种政治学说,而是试图通过假定一种潜在的增长趋势和掌控世界与自我的趋势来解释人类行为、认知以及文化信仰。尽管他驳斥叔本华关于物自体的形而上学说,试图全盘怀疑哲学上的形而上学,但尼采的权力意志观表现出与叔本华意志观惊人的相似。鉴于权力意志的观点,尤其是权力意志可以是有意识的,也可以是无意识的,它在个体中有一个有机的基础,它无所不在,鉴于这些,把权力意志称为叔本华学说的继承者是恰当的。
尽管叔本华是尼采所批评的哲学家中的前沿人物,其批评的很多方法都是叔本华建议过的。比如说,尼采认为关于道德价值的形而上的学说和信念并不来源于“纯粹的”理性思索,而常常是因为暗中需要与苦难以及掌控自己或周围环境的意志达成一致。这种观点明显就源自叔本华所持的意志塑造我们的智性过程这一学说。叔本华认为世界是由生物体的某一特定物种的大脑来构造的。这反映在尼采的思想中,他坚信没有绝对的真理或价值,只有帮助我们应对生活的观点和虚构。叔本华当然也提供了禁欲主义理想的最赤裸的例子。尼采认为大多数西方文化之下都暗藏着禁欲主义理想——“人类宁愿虚无,也不愿放弃意志”。除开这样的思想影响外,尼采的作品通常表现出与叔本华丝丝入微的联系。即使是在与叔本华思想存在最大分歧的时候,他也会借用叔本华语气和术语的神韵。读尼采而不了解叔本华就无法听出一个反复出现的潜台词,看不到在尼采作品常常令人困惑的推进中的一个关键方向点。
在尼采的同代人当中,人们对叔本华哲学的兴趣是广泛的。他常常被作为康德的一个主要继承人来研究。那个时代重要的哲学家,如汉斯·费英格和尼采的朋友、东方学家、玄学家保罗·多伊森就从叔本华那里发展出了新的体系。在20世纪,叔本华受到法兰克福学派的极力推崇。这个学派不满于正统马克思主义的乐观主义,尤其对马克斯·霍克海默不满。然而,声称到现在为止受到叔本华影响的大哲学家除了尼采只有维特根斯坦,这是不过分的。像尼采一样,维特根斯坦不是在一种学术背景下接触叔本华作品的。那些作品他是作为维也纳上流社会所有的思想储备的一部分来读的(有一个解释性的小细节,叔本华的另一个“门徒”古斯塔夫·马勒在早几年前住在维特根斯坦家中的时候,曾经送给布鲁诺·韦尔特一套叔本华全集)。事实上,对于一个来自像维特根斯坦家庭那样的有教养的年轻人而言,没读过叔本华会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维特根斯坦导致《逻辑哲学论》产生的最早哲学作品,初看似乎与叔本华没什么共同之处。他与弗雷格和罗素合作研究过形式逻辑的新方法,形式逻辑成为一场试图驳斥理想主义和德国形而上学假定的极端运动的基础。以前人们常常辩解,认为维特根斯坦对叔本华感兴趣是年轻人离经叛道。事实当然不止于此。在《逻辑哲学论》里,在谈及“我”的时候他用了叔本华的意象:这是一个无广延性的点,就像一只看不到自身的眼睛,是世界的一个局限而非一部分。“我”不是构成世界的事实的一部分。世界上也不存在任何价值。价值,无论是道德的还是美学的,都似乎来自对世界整体而非世界内部某些具体事实的态度。“从永恒的角度看待世界”——这是叔本华的另一个观点——“就是把世界看成一个整体”。维特根斯坦说,这是一种神秘的感觉。把哲学当做爬过之后就扔掉的梯子的意象同样使人想到叔本华对哲学与神秘主义关系的看法。
在《逻辑哲学论》里,我们感觉到它讲的是只在文中间接出现的某种东西。作者说,这本书的意义是“伦理”的,而在书中大家都知道,伦理不能表述为命题,它必须显示自我。维特根斯坦明显感到困扰,他在想,一旦人们用语言描述世界,真正的大问题,比如说“我”是什么,“我”与世界有什么关系,世界有什么意义以及善恶从何而来,这些就完全不会触及了。在他苦苦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叔本华的哲学在很大程度上为他提供了一个阐述这些问题的坐标。在他早期的笔记中这点尤其清楚。早期的笔记上重复着“主体”与“客体”、“意志”与“表象”、“世界”与“我”这样的词语,这些词语只有被看做是试图借助叔本华的帮助来想清楚事情才可能理解得了。
维特根斯坦明显受到叔本华影响的另一个方面是行为理论。从他最早的作品到他的成熟之作,维特根斯坦都在担心是否存在独立于身体运动之外的意志的精神行为。这个问题是他探讨精神问题的核心:精神是否在任何意义上是“隐藏的”,并对分析哲学的行为理论具有重大影响?他似乎常常被一种基本观点所吸引,那就是,意志行为与行动是一致的,不是纯粹“内在的”精神过程。可以很容易地看出,这种观点根本上是叔本华的。尽管维特根斯坦在这方面并不经常提及前辈的名字,但他讨论所用的术语反映了其中的继承关系。
除了艺术和哲学,叔本华的影响也延伸到心理学,这是通过他的无意识观念以及性欲为人性之本的观点来实现的。曾经红极一时而如今多少被遗忘的一部著作是爱得华·哈特曼1869年发表的《无意识哲学》。这是一种奇怪的杂糅,作者试图把叔本华的一些观点与黑格尔的一些看法结合起来,并试图在悲观主义和乐观主义之间建立一种友好关系。他对叔本华无意识观念的主要修正就是建议它必须不仅仅含有意志,而且还含有理念,并且以某种方式追求理性目标。这部作品使“无意识”成为19世纪后期一个被广泛研究的主题,并同时成为人们对叔本华感兴趣的一种渠道。尽管他不是讨论无意识的第一个或唯一的哲学家,叔本华却可能是在弗洛伊德之前作出最大贡献的人。
弗洛伊德自己当然读过哈特曼的作品并且的确提到过。也有人常常指出,他一定在他活动的学术环境中熟悉了叔本华的观点。尽管如此,弗洛伊德尽量与叔本华保持着距离。他在一个著名的段落中说:
我小心地避免与哲学本身有任何接触。心理分析与叔本华哲学有着很多的巧合——他不仅断言情感占主导地位,性欲至高无上,甚至还意识到了压抑机制——这不能追溯到我对他学说的了解。我是很晚才读叔本华的。
弗洛伊德一定在某种程度上知道为保持原创权要避免读什么,这一点人们很不情愿指出。无论如何,有一点可以确定,这一时期的学术和文化生活对叔本华高度关注,这是促成弗洛伊德著作的一个重要因素,不管弗洛伊德意识到没有。
荣格是受到叔本华感染的又一个有影响的心理学家。他说他从十七岁起就读叔本华(这让我们再次回到19世纪90年代)并且同意他把世界描绘成充满困惑、激情与罪恶:“这里终于有人有勇气洞察到:世界的基础由于某种原因并不是最好的状态。”
尽管叔本华的形而上学作为一个体系并不可信,但是他提出的关于自我与无意识、行为、奋斗、苦难、摈弃、美学崇高以及存在价值的问题——这些令人烦恼或给人慰藉的思想激励了许许多多有影响的思想家——仍然是鲜活的,仍然具有挑战性。当我们在前台更显眼的位置与(可能是)尼采或弗洛伊德辩论同样的问题时,叔本华的声音依然是一个独特的、充满力量的哲学声音,依然值得我们聆听。
注释
[1] 以下表示引文来源时简称《作》。——编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