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全球化面面观 [3]
学术界一直在争论,究竟哪个向度包含了全球化的本质——这恰恰再现了盲人摸象这个寓言故事的后现代版本。即使是那些赞同可以把全球化看做单一进程的学者,他们对社会生活哪个方面构成了这一现象的主要论述范围也在争论不休。有些学者认为经济进程是全球化的核心,其他一些学者则更加重视全球化的社会、文化或意识形态方面,还有一些人则指出环境方面的进程是全球化的本质。如寓言故事中的盲人一样,每个全球化研究者在一定程度上都是对的,因为他们都正确地分辨出了所讨论现象的一个重要向度;然而,他们所犯的集体性错误在于他们企图固执地简化全球化这样一个复杂的现象,使它变成一个只与自己的专业知识相关的论述领域。
诚然,研究全球化的学者们面临的一项中心任务是,发现更好的方法以判断各个向度的相对重要性,同时需要注意,它们是一个相互联系的整体。如果对全球化坚持片面的理解,那将是个严重的错误。幸运的是,越来越多的研究者已经开始注意这一要求,采取一种真正多向度的方法来看待全球化,从而避免有害的简化论。全球化包含多方面且各不相同的多种进程,因此可以说,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在它的影响范围之内——或者,我们能这样说吗?
图1 全球化学者与大象。
在得出这个重要结论之前,先让我们考虑一下“全球化怀疑论者”阵营的学者提出的几个反对意见。这些反对意见有的指责时髦的“全球化言论”最终竟然是“荒唐至极”[2],有的则较为温和,认为全球化是一个更为有限的、不均衡的进程,而并不像那些所谓的“鼓吹全球化者”要我们相信的观点那样笼统。从很多方面看,最激进的全球化怀疑论者就像一个盲人学者,他占据了大象前后腿之间的空档,徒劳地寻找它身体的某个部位。由于没有发现任何东西,于是他就指责同行们虚构了子虚乌有事物的离奇故事,并声称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所谓“大象”这种动物。
然而,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世界范围内的社会关系正在迅速得到强化,因此,我不打算去驳斥那些为数不多的完全否认全球化存在的全球化怀疑论者;另一方面,我十分赞同全球化是一个在地理上有限的、不均衡的进程。就如我在下面各章里将要论述的那样,世界上大量的人群,尤其是南半球的人们,无法平等地享用日益密集的网络和基础设施——从这个意义上说,全球化是和不平等现象联系在一起的。然而,尽管我们看到社会间相互关联和依存的强化集中出现在北半球的经济发达国家,我们仍然有充足的理由“大谈全球化”。毕竟,北半球相互依存的模式正在兴起,它的存在确实反映了全球化的部分倾向,并可能对世界其他地区产生重要影响。
在我看来,来自全球化怀疑论者阵营的最具挑战性的问题是:全球化主要是一个现代的现象吗?批评者对此问题的回答可能是否定的,而且他们还会说,全球化这个概念的使用缺乏历史的精确性。一句话,这群有思想的怀疑论者认为,只要粗略地看看历史,就会知道当代全球化并没有什么新鲜东西可言。因此,在本书以下几章具体探讨全球化的五大向度之前,我建议让我们认真对待这个重要的观点。确实,批判性地探究全球化所谓的新颖性,与方兴未艾的全球化研究领域里的另一个热点难题密切相关。关于全球化合理的年表和分期是什么样的呢?让我们到第二章去寻找问题的答案吧。
第二章 全球化是一个新现象吗?
如果我们问走在伦敦、纽约、曼谷或里约热内卢街头的普通人什么是全球化的本质,他们的回答可能与“新技术”带动下的政治与经济间不断发展的相互依存形式有关,如个人电脑、因特网、移动电话、寻呼机、传真机、掌上电脑、数码相机、高清晰电视、卫星、喷气式飞机、航天飞机和超级油轮。尽管如以下几章所示,技术对当代全球化各种存在形式的解释并不是完整的,但是,如果否认新技术在创造、增加、扩展和强化全球性的社会依存和交流方面的作用,那将又是愚蠢的。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因特网,它通过创建能够连接亿万人、民间团体以及政府机构的万维网,对促进全球化起到了关键作用。这些新技术的出现不过30年的时间,因此,如果我们赞同那些评论者的观点,认为全球化确实是一个新现象,这似乎也不无道理。
然而,我们在前一章定义全球化时,同时所强调的是这一现象的动态本质。全世界相互依存的发展,以及不断深化的全球互联意识的总体增长,都是具有深刻历史根源的、循序渐进的进程。例如,研制出手提电脑和超音速喷气式飞机的工程师都站在技术创新先驱的肩膀上,是先驱们创造了蒸汽机、轧棉机、电报机、留声机、电话、打字机、内燃机和电器用品。反过来说,这些产品的存在又依赖于更早的技术发明,如望远镜、罗盘、水车、风车、火药、印刷机和远洋轮船。为了承认所有的历史记载,让我们来回顾一下在更为遥远的年代出现的重大社会成就和技术成就,比如造纸、文字的演化、轮子的发明、野生动植物的驯养和驯化、语言的出现,以及在人类进化的发端时期,我们非洲祖先缓慢的向外迁移。
这样,对于全球化是不是一个新现象这个问题的回答,取决于我们愿意把导致最近技术和社会结构的原因追溯到多久之前——因为大多数人总是把全球化这个流行的词语与技术和社会结构联系在一起。为了理解全球化的当代特征,有些学者有意识地把全球化的历史范围限制在了后工业社会[3]的过去40年;其他学者则想把这一时间表扩大,进而包含19世纪这一具有开拓性进步的时代;还有另外一些学者则认为,全球化真正代表的是一些复杂进程的延伸和继续,而这些进程始于五个多世纪前资本主义世界制度和现代性出现的时期;其他少数研究者则不愿把全球化限制在仅仅使用十年或世纪量度的时段范围内,他们宁愿建议,这些进程几千年来一直都处于发展过程中。
无疑,这些争论不休的视角各有洞见。在随后几章里我们就会看到,赞同第一个角度的人列举了大量证据以证明他们的观点:自20世纪70年代早期以来,全球交流的急速增加和膨胀表现了全球化历史的一次巨变;提出第二种观点的人一针见血地强调,在所谓的工业革命的技术爆炸与全球化的当代形式之间存在着密切的联系;代表第三种观点的人则准确地指出了16世纪发生的时空压缩的重要意义;最后,坚持第四种观点的人提出了一个颇有道理的论点,他们认为,如果不考虑我们地球历史中的古代发展和持久动因,那么任何对全球化真正全面的论述都会存在极大的欠缺。
无可避免,下面这个简短的年表也是笼统的和不完整的,但它却足以让我们清楚地认识到:全球化和人类本身一样古老。以社会交流速度的显著提高和地理范围的急剧扩大作为划分依据,这一简短的历史年表确定了五个显著的历史时期。在这个语境之中,我们必须记住,我的年表并不一定意味着历史的线性发展,也并不提倡一种传统的以欧洲为中心的世界历史观。全球化的历史涉及我们这个星球所有主要的地区和文化,其中充满了不可预料的意外、剧烈的转变、突然的间断以及戏剧性的逆转。
这样,我们应该尽量避免把一些具有决定论意义的观念,如“必然性”和“不可逆性”,强加给全球化。然而,重要的是我们应该注意,历史上发生的技术和社会的巨大飞跃曾把这些进程的强度及其在全球的范围推进到新的水平。记住这些应该注意的方面,再去探讨和分析全球化的简短年表,我们就能领会每个时期的新颖之处,以及全球化这一现象本身的连续性。
史前时期(公元前10000——公元前3500年)
让我们从大约一万两千年前开始,来对全球化做一个简短的历史概述。当时,一小群猎人和采集食物者到达了南美洲的南端,这一事件标志着人类非洲祖先一百多万年前以来在五大洲定居这一漫长过程的结束。虽然直到更近一些的时期,才有人类在太平洋和大西洋中的一些主要岛屿栖息,但真正的人类全球散居已最终完成。游牧者最终成功地定居南美洲,这全靠他们西伯利亚祖先的迁徙功绩,他们早在此前1000年前就穿越白令海峡进入北美洲了。
在这一全球化的最早时期,遍布全世界的成千上万的狩猎者和食物采集者群体的相互接触大多是偶然的,在地理上也是有限的。大约在一万年前,这一倏忽而逝的社会互动模式发生了巨大变化,人们在自产食物方面迈出了关键的一步。由于多种因素的作用,包括适合驯养和驯化的动植物在自然界的出现,以及各大陆在面积和人口规模方面的差异,在这些日益发展的农业定居点当中,最为理想的只有位于或靠近欧亚大陆的某些地区。这些地区位于中东的新月沃土、中国的中北部、北非、印度的西北部和新几内亚岛。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早期的农夫和牧人的食物有了剩余,人口开始增长,出现了永久的村落和防御性的城镇。
流浪的游牧人群定居下来,组建了部落和酋长领地,并最终发展为强大的农业生产国家。高度集权、阶层化的族长式社会结构从本质上瓦解了政治权力分散、实行平等主义的狩猎和采集食物的人群,酋长和祭司成为新的领导者——他们无须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而且自人类有史以来,这些农业社会第一次具有了额外供养两个社会等级的能力,这两个等级的成员不需要参加食物生产。一群人由全职的手工业专门人员组成,他们致力于发展新技术,如功能强大的铁器、由贵金属制成的精美的装饰品、错综复杂的灌溉沟渠、精致的陶器和编制物品,以及雄伟的建筑物;另一群人则由专门的官吏和士兵组成,他们后来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如在统治者的领导下垄断暴力手段,为中央集权领地的生存和发展所必备的剩余粮食做精确的账目统计,获取新的领土,建立永久的贸易路线,以及到远方进行系统的探险活动。
然而,在很大程度上,史前时期的全球化是十分有限的。能够克服当时存在的地理和社会障碍的先进技术基本上还尚未出现,因此从未实现持久和远程的相互影响。只有到了这一时期的末期,集中管理的农业、宗教、官僚体制和战争才逐渐产生;它们作为日益强化的社会交流模式的主体,将把世界很多地区越来越多的社会联系在一起。
前现代时期(公元前3500——公元1500年)
在公元前3500年到公元前2000年间,美索不达米亚、埃及和中国中部地区发明了书写文字,这大致与公元前3000年左右西南亚发明轮子的时间相重合。这些伟大的发明创造标志着史前时期的结束,集中体现了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