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克尔凯郭尔 [2]
图3 克尔凯郭尔以两面神杰纳斯自况,自称“一面开颜,一面啜泣”。
表面上看,克尔凯郭尔的这段生活充满欢乐、无忧无虑,但可以说,其背后是深深的无力和困惑之感。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1838年。那一年,父亲突然去世。父子俩的关系向来既分外亲密又令人不安,可以想见,这一事件对克尔凯郭尔的情感产生了巨大的影响。相对而言,比较难以预料的是,这种影响以何种形式出现。克尔凯郭尔一家有七个孩子,只有两个活了下来。克尔凯郭尔大概以为,父亲注定要比自己和兄长活得更久,可事实并非如此。于是,他认为父亲的死是为他作出了某种“牺牲”,为的是“可能的话,我会变成某种东西”(《日记》第62页)。所以,尽管继承的遗产可以让他过上舒适的生活,不必为生计去求学,但他还是认为自己现在有义务去完成大学课程,以了却父亲的夙愿。他马上认真备考,于是在两年内,思想和前途发生了极大的变化。父亲去世后不久,他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书,《来自一个生者的手稿》。此书研究的是汉斯·安德森作为一个小说家的局限性。1840年7月,他终于获得了神学学士学位。同年9月,他宣布与特克尔·奥尔森的女儿订婚。特克尔·奥尔森是一位高官,出身名门。第二年11月,克尔凯郭尔在一所神学院开始进修牧师的训练课程,同时动笔撰写硕士学位论文。总而言之,作为一个业余艺术爱好者和一个花花公子的生活被远远抛在身后,他似乎打算成为一个负责任的丈夫,为谋到一种正式的职业身份而学习。
然而,这一切仍然不过是骗人的假相。克尔凯郭尔无法忘记自己和雷吉娜·奥尔森的婚约,这对他日后的发展——无论是作为一个普通人,还是作为作家——无疑将起到相当重要的作用。对于这一段记忆,他在日记中无数次提到,在不同阶段的创作中也经常有所暗示。不过从他后来的陈述来看,他在心中一开始就挣扎在结婚的念头和虚幻的氛围——至少他是这样看的——二者间的矛盾之中。这一矛盾笼罩了两人当时的关系。表面上看,外人的印象是他在努力做着自己的身份要求他做的一切,生活很正常。其实,他觉得,从求婚得到接受的那一天起,自己就后悔了。随着时间的流逝,怀疑和焦虑变得越来越强烈,不过,他一直小心隐藏这样的情绪。将近一年后,他退回婚戒,让雷吉娜忘了那个送她婚戒的男人,因为他无法让一个姑娘幸福,请她原谅。在此后的一段时间里,雷吉娜努力挽回,而他决定摆出一副冷漠的样子来加以拒绝。后来他说,这样做,是因为当时相信,只有这样才能“把她推出去,嫁为他人妇”。
无论外界如何看待他的退婚行为——当时他没有采取任何办法为自己挽回一点名声,克尔凯郭尔后来声称,退婚是他自讨苦吃,内心饱受煎熬。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提到当时的情况,他认为自己不得不作出这个痛苦的决定,而这一决定使他在情感上受到极大影响。他相信自己的决定是对的,可这却丝毫未能平息苦闷。不过必须承认,对于这一决定的背后原因的实质,他有些躲躲闪闪。有时,他感到是“忧郁”导致他的无能为力;有时,他又觉得自己的个性与世不容;还有些时候,他把自己称为一个“与众不同的”人,这使他最终无法与他人建立婚姻关系,因为这对他要求太高。不过,无论此事真相如何,毫无疑问,与雷吉娜·奥尔森分手代表了他生活中一个关键的转折点。虽然献身于基督教这一点已经不可改变,但是,他不愿再认真考虑以兄长为榜样,成为一名神职人员。相反,他成了一个独身的隐居者,利用父亲的遗产带来的丰盈收入,全心全意地投入到写作中。“写作,”他此后曾说道,“就是我的生活。”
图4 克尔凯郭尔的居所阿赫特韦格豪斯(Achtwegehaus)。
的确,他的写作已在进行当中。也许由此可以看出克尔凯郭尔矛盾的心态。在当时,不幸的婚约所牵涉到的感情问题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工作。相反,如果说有什么影响的话,那就是感情的波折起到了相反的效果,大大激发了他的创作激情:第一个成果就是硕士学位论文——《论讽刺概念:以苏格拉底为例》,他不到一年就完成了这篇论文。论文复杂晦涩,评审们为此感到苦恼,其中一个抱怨这篇论文冗长啰唆、矫揉造作。克尔凯郭尔在论文中运用了独特的研究方法,这可能也使他们感到了惊讶。这篇论文预示——至少是间接地暗示了他日后诸多作品的特点:在某些方面对广受尊敬的黑格尔哲学进行批判。同时,他间接地但随时地利用自己个人的经历来刻画自己作为一个浪漫主义讽刺家的形象,认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中的“陌生人和局外人”,和他人及自己永远存在着隔阂。尽管当时人们对这篇论文持有种种保留意见,它还是在系里获得了通过。
同年(1841)晚些时候,克尔凯郭尔离开哥本哈根去了柏林,目的是进修谢林开设的一门课程。谢林是一位德国哲学家,青年时和黑格尔过往甚密,后来却与他分道扬镳。现在他的观点与黑格尔的思想水火不相容,他也以此而闻名。开始,克尔凯郭尔对谢林颇有好感,赞同他的这一观点:黑格尔试图把具体现实这一领域等同于对一般概念或范畴的阐述,却没能把握本质和存在的关键区别。当谢林的讲授从否定的批判转到实证的思辨时,克尔凯郭尔却越来越生气,认为谢林思维混乱,自命不凡,认为他那一套形而上的学说“软弱无力”。无论如何,他至此已经完全投入到属于自己的“创业”活动之中。他于次年2月给自己的兄长写了一封信,称“谢林满口胡言乱语,令人无法容忍”。接着又说,他已经决定返回哥本哈根,完成“手头上的一本小书”(《日记》第104页)。这本书就是《非此即彼》。在此后的几年里,他接二连三地写出一系列关于哲学、文学和心理学的著作,《非此即彼》是第一本。它绝不是一本“小书”,1843年初它出版了,是厚实的两卷本。八个月后,《重复》和《恐惧与颤栗》面世了,接下来是《哲学片断》和《焦虑的概念》(两本均出版于1844年6月)、《人生道路的各个阶段》(1845)和《最后的非科学附言》(1846)。这些著作都以不同的笔名出版,它们并没有使克尔凯郭尔这一时期的创作趋于枯竭:他同时还以真名发表了《十八训导书》。和那些以笔名发表的著作不同,这本书具有明显的宗教性质。不管以什么标准看,如此多产都是惊人的,不过,这一成就也使他付出了相当的代价。将近五年中,他“像教会文书一样在工作间里埋首耕耘,几乎一天也没有休息”,心神疲惫。在完成《附言》[1]后,他曾考虑放弃写作,到乡间过日子——这并不奇怪。然而,不管他有什么样的计划,还是被一件事打乱了,这件事在他的心灵中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1845年12月,一部文学论文集出版,其中有一篇文章讨论克尔凯郭尔的《人生道路的各个阶段》,作者是P.L.默勒。在谈到克尔凯郭尔对待雷吉娜·奥尔森这件事上,文章言语苛刻,含沙射影。克尔凯郭尔是在求学时代认识默勒的,默勒现在雄心勃勃,要成为一名大学教授。克尔凯郭尔看不起默勒的人品,他也知道默勒偷偷向《海盗》投稿。《海盗》是一份讽刺周刊,讥讽的是哥本哈根的名人,不过之前对克尔凯郭尔还算尊敬。克尔凯郭尔对这篇文章很生气,也知道它出自谁手,于是他写了一篇文章,尖锐地回击默勒,揭露他和这本声名不佳的杂志有秘密联系。同时,他也攻击《海盗》,将自己列为它的受害者之一,并暗示受到这样的刊物尊敬比受它攻击更丢脸。克尔凯郭尔的恶语反击的确大大损害了默勒的名声和前途,不过也为他自己招来了并不好受的还击。《海盗》的编辑接受挑战,图文并茂地嘲笑克尔凯郭尔,一周接着一周拿他示众,不管是他的外貌还是他的习惯,他们都不放过。这种公开的羞辱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下面这段日记清楚地说明了这一点:
只要《海盗》一声令下,连屠夫的儿子可能都觉得自己满有理由侮辱我。大学生看到某个名人被踩在脚下,高兴不已,开怀直乐,咯咯傻笑。大学教授们嫉妒我,暗中支持这种攻击,并散布谣言,当然还要加上一句,说这是奇耻大辱。我哪怕仅仅是去看一个人,也会被恶意歪曲,四处传播。如果《海盗》知道这件事,就会印出来,让全国人民都来一饱眼福。
(《日记》第161页)
他继续抱怨:甚至连那些他喜欢与之为伍的人和他在一起时也感到尴尬或气恼。他们担心自己受到连累,成为讽刺的对象——“到最后,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撤退,只和那些我讨厌的人交往,因为和其他人交往真令人羞耻。”
他希望得到熟人的支持,却遭到他们抛弃。这一说法可能有道理,也可能不太准确,不过,它肯定说明了在人生的这一阶段他所经受的偏执而孤独的体验。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克尔凯郭尔开始更为积极地看待自己的处境以及导致这一处境产生的行为。他不仅勇于反抗某一爱管闲事的杂志的威胁,而且准备独自承担这种反抗的后果。并且,他通过自己的亲身经历,了解了人们怯懦的从众心理,对个人的正直缺乏尊敬。在有了这些经历之后,他终于放弃原先退隐田园的想法。他相信,目前“文学的、社会的和政治的形势”要求一个“超凡脱俗者”准备以真理的名义来说话。这里的真理是基督教的真理。他认为自己的才学和品性适合担当这一任务。无疑,他怀着神授的使命感,决意一直忠实于自己的创作事业。他认为自己有必要再次“驶入广阔的大海,无论是否受神之恩惠,都完全听命于上帝”(《日记》第192页)。
因此,尽管1846年的事件带来的创伤不断出现在记忆中,克尔凯郭尔仍然继续从前那种表面平静但内心热烈的生活轨迹。这种生活方式当然不缺少物质方面的支持。为了让自己有舒宜的工作环境,他大笔地支取继承来的遗产:定期让人把精致的饭菜送到他装饰高雅的公寓里,开怀畅饮美酒;夏天,他继而雇车游玩乡野。他并不掩饰自己的奢华,不过他坚持认为,要写出好东西,就得过好生活。然而,他要告诉世人的东西却令人很不舒服。他相信,当今的社会千疮百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