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人生的意义 [5]
对于大多数热情地追求人生意义的人而言,最重要的是追求的结果。对自由主义者和后现代主义者来说,最重要的则是令人愉悦的众声喧哗;在他们看来,对话和我们要挖掘的意义同样重要。人生的意义就在于追寻人生的意义。许多自由主义者更喜欢问问题,而不是找答案,因为他们觉得答案过于限制人的思维。问题是自由浮动的,答案则不是。关键是要保持好奇心,而不是用某种枯燥的答案对这个问题下定论。的确,这个思路没法很好地解决“我们怎样才能在他们饿死之前提供食物?”或“这是不是预防种族谋杀的有效方式?”这类问题,但是,也许这些问题对自由主义者来说级别太低了。
可是,多元自由主义也有自身的局限。因为,为人生意义问题提出的某些答案不仅互相冲突,甚至完全相悖。你可以认为人生的意义在于关怀弱小,而我则认为人生的意义在于尽量欺凌患病、无助的弱者。我们两人的观点可能都是错的,但不可能都是对的。即便是自由主义者在这里也一定会强烈地排斥某些观点,排除任何可能危害自由和多元的解决方案(例如建立一个极权主义国家)。自由绝不容许摧毁自身的根基,尽管激进主义者会声称,在资本主义条件下自由每天都在自掘坟墓。
在此意义上,多元主义也有自身的局限,即如果只有一种确定的人生意义,它对每个人来说就没有区别了。我可以说“我的人生的意义是,只要还有爬行的力气,我就要喝威士忌”;但是,我不能说“对我而言,人生的意义就是喝很多威士忌”,除非后一句是前一句的另一种表达方式。这就好似宣称“对我而言,雪花的颜色是略带品红色的青绿色”,或者“对我而言,‘木桩’的意思就是‘睡莲’”。意义不能由我任意决定。如果人生确实有某种意义,那也是对你、对我、对任何其他人的意义,是我们认为或希望人生所拥有的任何意义。不管怎样,也许人生有多重意义。我们为何想象它只有一种意义呢?就像我们能赋予人生多重意义一样,也许人生本来就有好几重内在意义——如果人生确有内在意义的话。或许,人生有多重目的同时在起作用,其中有些目的互相矛盾。又或许,人生时不时地会改变目的,就像我们所做的那样。我们不应该预设,那些给定的或内在的意义总是固定不变、独一无二。假使人生的确有一个目的,但这个目的与我们自己的努力方向完全相悖呢?情况可能是,人生有个意义,但历史上的绝大多数人对这个意义有所误解。如果说宗教是谬误,那么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的谬误。
不过,本书的许多读者很可能会像怀疑圣诞老人的真实性一样怀疑“人生的意义”这个短语。这个短语看上去是个别致的概念,既真诚朴素,又自命不凡,很适合做“巨蟒”喜剧小组的讽刺主题。[13]现在许多受过教育的西方人士,至少是宗教氛围过浓的美国以外的西方人,相信生命不过是进化过程中的偶发现象,它与一缕微风的起伏或腹中的一声闷响一样,没什么内在意义。然而,人生没有既定的意义,这就为每个个体提供了自主创造意义的可能。如果我们的人生有意义,这个意义也是我们努力倾注进去的,而不是与生俱来的。
图5 “巨蟒”喜剧小组的电影《人生的意义》中油腔滑调的圣公会牧师,由迈克尔·帕林饰演
从这个理论上讲,我们是书写自我的动物,无须由“人生”这个抽象概念来叙述自己的一生。对尼采或王尔德来说,我们所有人(只要有勇气)都能够成为以自己为作品的伟大艺术家,手中握着泥土,把自己捏塑成某个精致而独特的形象。关于这一点,我认为传统智慧的观点是,人生的意义不是预先规定好的,而是人为建构出来的;我们每一个人都有极为不同的建构方式。无疑,这里面包含许多真理;但因为这也很枯燥乏味,我想以简短的篇幅来加以考察。本书的部分内容将专门质疑这种把人生的意义当做个人事业的观点,看看这种观点能有多大说服力。
第二章 意义的问题
“什么是人生的意义?”这个问题是少数几个字字皆可质疑的问题之一。甚至第一个词就有问题,因为对于数以百万计的宗教信徒来说,人生的意义不是“什么”,而是“谁”。一个忠诚的纳粹分子很可能以他自己的方式同意,人生的意义在于一个人——阿道夫·希特勒。人生的意义也许只有在时间的尽头才能得到揭示,化身为弥赛亚,款款而至。或者,全宇宙不过是某个超级巨人的拇指指甲中的一个原子。
不过,真正具有争议的是“意义”这个词。如今我们倾向于认为,一个词的意义即它在日常生活中的某个具体用法;但“意义”这个词本身有许多种具体用法。以下列举其中的部分:[14]
法语的“Poisson”一词表示“鱼”。
你真的想掐死他?
那些云意味着要下雨了。
她说“被跳蚤咬过的老驴子”,是指那边围栏里的那头吗?
这桩不光彩的事有什么意义?
我指的是你,不是她。
薰衣草味的浴皂对他具有重大意义。
乌克兰人显然来真的了。
这幅画像注定是无价之宝。
拉维尼娅心怀善意,但尤利乌斯未必。
那位死者生前向侍者要“毒药”,也许他指的是“鱼”?[15]
他们的相遇看来几乎注定是的。
他发火不表示什么。
考迪莉娅应该在星期天午饭之前把瓶塞钻还回来。
这个词的这些用法大致可分为三类。一类是心里意图做某事,或心里想着某事;实际上,“意义”(meaning)这个词在词源上与“心灵”(mind)有关。另一类关乎“表示……的意思”。第三类将前面两类结合起来,表示“意图”这个动作,或者心里想以这个动作来表示某种意思。
“你真的想掐死他?”这句话显然是在问你的意图,或者当时你心里在想什么,“我指的是你,不是她”这句话也是同样的用法。说他们的相遇看来是“注定”的,是在说他们的相遇显得是出于一种神秘的意图,也许是命运的意图。“拉维尼娅心怀善意”表明她有善良的意图,虽然她的意图不一定会转化为实际行动。“考迪莉娅应该在星期天午饭之前把瓶塞钻还回来”表示我们觉得(或预计)她会这么做。“乌克兰人显然来真的了”是在陈述他们的目的或意图很坚决。“这幅画像注定是无价之宝”或多或少与“这幅画像被认为是无价之宝”是同义句,表示这是那些知情人“心里”的想法。这并不包含意图的观念。但其他大部分例句都含有“意图做某事”的意味。
与之相反,“那些云意味着要下雨了”和“薰衣草味的浴皂对他具有重大意义”并不是在说“意图”或心理状态。那些云并非“有意图表示”下雨,它们只是在表示而已。“薰衣草味的浴皂”不会有心理活动,说它对某人意义重大,只是在说这块肥皂表示许多内容。“这桩不光彩的事有什么意义?”是同样的用法,是在问这件事表示了什么。请注意,不是其中涉及的人物想要表示什么,而是该情形本身的含义。“他发火不表示什么”意思是他的怒火不表示任何内容,但不一定是指他主观上不想表示。这句话的意思与他的主观意图无关。如我们所见,第三类用法不是单纯的意图,也不是单纯的表示意思,而是有意图表示某种意思。这包括“她说‘被跳蚤咬过的老驴子’,指的是什么?”或者“他果真指的是‘鱼’?”这样的问题。
区分作为给定含义的“意义”,和作为意图表示某种意思的动作的“意义”,这非常重要。这两种意义的用法在“我想(表示意图)要鱼,但脱口而出的词却表示毒药”这句话中可以同时找到。“你想说什么意思?”意指“你心里的想法想表示什么?”而“这个词是什么意思?”问的则是该词在某个给定的语言系统内的表意价值。研究语言学的学者有时把这两种不同的“意义”含义区分为作为动作的意义和作为结构的意义。就后一种而言,一个词的意义是语言结构的一种功能——“鱼”这个词通过它在语言系统中占据的位置、它在系统中与其他词的关系等等而获得意义。那么,如果说人生有意义,也许这个意义是我们自己主动赋予的,就好比我们在一页纸上画一组黑色记号,表示某种意思;或者,这个意义与我们自己的活动无关,而是类似于作为结构或功能的意义。
不过,我们再把思路往前推,这两种“意义”不无关联。实际上,你可以想象两者是鸡生蛋、蛋生鸡一般的关系。“鱼”(fish)这个词表示某种有鳞片的水中生物,但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无数讲英语的人就是如此使用这个词的。这个词本身可被视为一系列历史活动所贮藏或积淀下来的成果。但相反,我只能用“鱼”这个词来指称有鳞片的水中生物,因为这个词在我的语言结构中表示的就是这个意思。
词语不是僵死的空壳,等着活生生的说话人倾注意义进去。我能意指(在意图说这个意义上)的东西受限于我所操语言中既有的意义。我不能“意指”一串完全无意义的词,尽管稍后我们将会看到,我仍然能用它来表示某种意思。我也不能意图说某种完全超乎我所操语言之外的内容,就像一个人如果事先没有脑外科医生的概念,就根本不可能意图成为一名脑外科医生。我不能随心所欲地让一个词意指某义。就算我说出“世界卫生组织”这个词时心里想的是一条熏鱼的生动画面,我说出口的意思仍然是“世界卫生组织”。
如果我们把意义当做词语在某种语言系统中的功能,那么,任何掌握了这个系统的人都可以说理解了词语的意义。如果有人问我,我怎么知道“永劫之路”(the path to perdition)的意义,回一句“我说英语”大概就够了。但是,这并不表示我理解这个词组的特定用法。因为这个词组能够在不同的场合指称不同的事物;要明白“意指”这个词在这个意义上是什么意思,我得考虑特定说话人在特定语境下意图表达的意思。简单来讲,我需要弄清这个词组的实际应用;只知道个别词语在词典里的意思是不够的。一个词在特定场合下的指称对象或者选择对象,并不总是那么容易分辨。澳大利亚土著语中有个表示“酒”的词是“弯腰”,因为土著居民第一次学会这个词是在殖民者们碰杯高呼“国王”的场合。[16]
我们可以谈及某人时说:“他说的一个个字我都理解;但连起来我就不理解了。”我熟悉他用的那些词的含义,但我搞不懂他对这些词的用法——他想指称什么,他暗含的态度是什么,他希望我明白什么,他为什么要我明白,诸如此类。为了搞清楚所有这些疑问,我得把他说的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