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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津通识读本:人生的意义 [2]

By Root 1213 0
没有它,我们身边所有的小实体都将崩溃。然而,尼采既不相信元实体,也不相信那些日常的实体。他认为,诸如上帝、醋栗等独特客体的理念本身正是语言的具体化效应。就个体自我来说,他当然相信是这样的,“个体自我”在他看来不过是一种省事的虚构。他在上面的评论中暗示说,也许存在着一种人类语法,在这种语法中,不可能发生具体化效应。也许这将是未来的语言,说这种语言的是“超人”(德文叫做Übermensch),而超人已经完全超越了名词和单个的实体,自然也就超越了上帝之类的形而上学幻象。深受尼采影响的另一位哲学家雅克·德里达,在这一论题上更为悲观。他和维特根斯坦一样,认为这种形而上学幻象深植于我们的语言结构之中,根本不可能消除。哲学家不得不向它们展开一场克努特式的永无休止的战争——维特根斯坦视之为某种语言疗法,德里达则称之为“解构”。[6]

正如尼采认为名词有具体化效应,有人可能会认为在“人生的意义是什么”这个问题中,“人生”一词也是如此。我们稍后会详细考察这一点。也许还可以这样想:这个问题无意识地把自己和另一个问题叠加在了一起,这才是它误入歧途的地方。我们可以说“这个值一块钱,那个也值一块钱,那么两个加起来值多少钱?”似乎我们也可以说“这段人生有意义,那段人生也有意义,那么各段人生加起来有什么意义?”可是,各个部分有意义,并不意味着整体就有一个超越于各部分之上的意义,就像有许多小东西,不能仅仅因为它们都被涂成粉色,就可以组装成一件大东西了。

无疑,以上这些都没能让我们接近人生的意义。不过问题是值得探究的,因为在判定什么可以充当答案时,问题的本质很重要。我们甚至可以说,难就难在提出问题,而不在于寻找答案。众所周知,一个愚蠢的问题只能招来同样愚蠢的答案。提出正确的问题能够打开一片崭新的知识领域,并使其他极其重要的问题随之浮现。处于所谓精神的解释学转向中的一些哲学家,认为现实就是任何能为问题给出答案的东西。只有当我们向现实发问的时候,现实才会按发问的类型回应我们,就像一个惯犯,不加盘问,他不会自动说话。马克思曾经略带神秘地评论说,人类只会提出他们能够解答的问题——他的意思也许是说,假如我们具备提出某个问题的概念装置,那么理论上我们已然有了规定答案的手段。

这部分地是因为,问题不是在真空中提出的。的确,问题并没有让人省心地将答案直接绑在自己身后;但是问题暗示了哪种类型的回应至少可以充当答案。问题指给我们一些有限的方向,提示我们到哪里去寻找答案。撰写一部知识史的简便方法,是从人们认为能够提出或有必要提出的那类问题着手。并非任何问题的提出都可以不拘时间。伦勃朗不可能问“摄影是否淘汰了现实主义绘画”这样的问题。

这当然不是说所有的问题都能解答。我们习惯于有问必答,就像我们总觉得一堆碎片应该拼成原貌。但是世界上总归会有大量问题我们可能一直无法解决,还有许多问题永远不会有人去解答。拿破仑死的时候头上有多少根头发?当时没有任何记录,因而我们永远不会知道。或许人类大脑注定无法解决某些问题,比如智力的起源问题。或许这是因为,人类的进化并不要求我们这么做,正如人类进化也不要求我们去理解《芬尼根守灵夜》或者物理学原理。另一些问题没有答案,仅仅是因为它们本来就没有答案,比如麦克白夫人有几个孩子,或者福尔摩斯的大腿内侧有没有痣。对后面那个问题,肯定的回答或者否定的回答都是无效的。

照这么说,人生的意义这个问题可能确实有答案,但我们永远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如果是这样,那么我们的处境就好像亨利·詹姆斯的小说《地毯上的图案》里的叙事者,他所仰慕的一位著名作家告诉他,在他的作品中隐藏着某种设计,这个设计内含于每一个词组的意象和转折之中。但还没来得及告知那充满困惑又极为好奇的叙事者谜底,作家就死了。可能作家在故意捉弄叙事者。也可能他觉得作品里有某种设计,实际上却没有。也可能叙事者自始至终都看出了这种设计,自己却浑然不知。也可能呢,他自己能编造出来的任何一种设计都能算做谜底。

甚至还可以这样来设想:不知道人生的意义正是人生意义的一部分,就像我发表餐后演讲的时候不知道自己说了多少个字,这反而有助于我圆满地完成演讲。也许正如马克思眼中的资本主义一样,人生就是依靠着我们不去理解它的根本意义而顺利进行下去的。哲学家阿图尔·叔本华也有这种思想,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如此。写过《悲剧的诞生》的尼采认为,人生的真正意义对人类来说太恐怖了,我们需要各种安慰性的幻象才能继续生活下去。我们所说的“人生”不过是一种必要的虚构。如果不掺入大量的幻想的润滑剂,现实就会慢慢地停顿下来。

另外,有些道德问题也没有答案。因为存在着各种不同的美德,比如勇气、怜悯、正义等,这些美德有时无法互相兼容,有可能引发悲剧性的冲突。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曾以苍凉的笔调评论:“诸种可能的人生态度无法调和,因而它们之间的冲突没有终极的解决方案。”[7]以赛亚·伯林曾以同样的笔调写道:“在我们所遭遇的日常经验的世界中,我们面临着一些同样绝对的选择,实施某种选择必然会牺牲掉其他选择。”[8]有人可能会说,这反映了自由主义的悲剧倾向,这种倾向不同于现如今对“选择”或“多元选择”的盲目崇尚,它已经准备好承担追求自由与多元需要付出的代价。这也和另一种更加乐观的自由主义意见相左,后者认为多元主义本质上是有益的,各种道德价值观的冲突反而会激发社会的活力。但事实是,有某些情形下,人不可能全身而退。只要情况足够极端,每一种道德原则都将在接缝处解体。托马斯·哈代深深意识到人可能会在无意中把自己陷入道德困境,在此困境中,不管你作出什么选择都将对人造成严重伤害。倘若一个纳粹士兵命令你交出你几个孩子中的一个来被杀死,你愿意牺牲哪一个?这个问题根本没有答案。[9]

政治领域亦是如此。恐怖主义的唯一终极的解决方案很显然是实现正义的政治。在这个意义上,恐怖主义尽管残暴,却并不是非理性的:比如北爱尔兰那些通过恐怖手段来促进政治目标的人,在意识到他们所提出的正义与平等的诉求已经得到部分满足后,认为眼下再实施恐怖活动只会产生反面效果,于是同意停止恐怖活动。但也有些进行恐怖活动的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者声称,就算阿拉伯社会提出的条件得到满足——巴以问题公平解决,美国从阿拉伯领土上撤销军事基地,诸如此类——他们伤害和屠杀无辜平民的行为也不会停止。

可能真的不会停止。但是这不过是说,问题目前已经升级至所有可行的手段都无法解决的程度。这不是失败主义的看法,而是认清现实。从可纠正的目标所生发出来的毁灭性力量,可能会获得属于自己的致命能量,无法止步。也许现在再来阻止恐怖主义的蔓延为时已晚。现在的恐怖主义问题已经没有解决的办法了——几乎所有的政客都不会公开承认这一点;绝大多数民众,尤其是向来乐观的美国人,都很难接受这一点。尽管如此,事实可能真是这样。为什么人们总是觉得,有问题就必然有解决方案呢?

悲剧乃是诸多无乐观方案的人生意义问题中最有力的之一。在所有的艺术形式中,悲剧最彻底、最坚定地直面人生的意义问题,大胆思考那些最恐怖的答案。最好的悲剧是对人类存在之本质的英勇反思,其源流可追溯至古希腊文化,这种文化认为人生脆弱、危险、极易受到打击。对古代的悲剧家来说,这个世界只能透过理性的微光才能断断续续地看清;过去的行为施重压于当下的欲求,将其扼杀于萌芽状态;残暴的报复性力量把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想把他们撕成碎片。只有低下你卑微的头颅,膜拜各种凶恶多端,极少值得人尊敬、更不用说值得崇拜的神灵,你才有望颤颤巍巍地跨过人生的雷区,存活下来。在这片危险地带原本能帮助你站稳脚跟的人性力量,可能经常失去控制,以至于与你敌对并使你堕落。正是在这种令人恐惧的处境下,索福克勒斯《俄狄浦斯王》中的歌队唱出了阴沉的尾章:“没有人是快乐的,直到死亡的那一刻,人才算解脱痛苦。”

这算是对人类存在问题的一种回应,但很难称得上是答案。悲剧经常会展现没有答案的事件:为何个体生命会被碾压或伤害到无法忍受的程度?为何不公正与压迫似乎主宰着人类事务?为何父亲会受到欺骗,去咀嚼自己遇害的孩子那烤焦的肉?或许,唯一的解答隐藏在人类对这些事件的承受力,以及悲剧讲述这些故事的思想深度和艺术技巧之中。最有力的悲剧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句,刻意撕掉所有观念形态上的安慰。如果悲剧千方百计告诉我们,人类不能照老样子生活下去,它是在激励我们去搜寻解决人类生存之苦的真正方案,而不是异想天开、渐进改良,也不是感情用事的人文主义或者理想主义的万灵药。悲剧一方面描绘了一个亟待救赎的世界,另一方面也提醒我们,救赎观念本身可能只是另一种把我们的注意力从一种恐怖上移开的手段,这种恐怖可能会把我们变成石头。[10]

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说,人类与其他存在物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们具有反省自身存在的能力。对人类这种生物来说,不仅存在的具体特征有问题,连存在本身也有问题。按照他的理论,某些具体的处境可能会让一只疣猪感到有麻烦,而人类是一种特殊的动物,他们把自身的处境当做一个问题、一种困惑、一个焦虑之源、一片希望之地,或者是负担、礼物、恐惧或荒诞。这部分地是因为人类意识到他们的存在是有限的,而疣猪想来并不知道自己的有限性。人类也许是唯一一种永远生活在死亡阴影下的动物。

不过,海德格尔的思想有其独特的“现代”特征。我们自然不是在说亚里士多德或匈奴王阿提拉没有意识到生命的有限,虽然阿提拉可能更多地意识到别人而不是他自己的终有一死。同样正确的是,部分地因为人类拥有语言,他们具有把自身的存在对象化的能力,而一只乌龟想必是没有的。我们可以谈论“人的境况”,一只乌龟却不大可能在龟壳里沉思身为乌龟的境况。在这个意义上,后现代主义者和乌龟很像,两者都对自身的境况全然陌生。换句话说,语言不仅使得我们把握自身,也帮助我们从整体上思考自身的境况。我们依靠符号生活,而符号具有抽象把握的能力,我们可以把自己从切身处境中抽离出来,从肉体感官的禁锢中解放出来,进而反省自身的处境本身。然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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