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亚里士多德的世界 [10]
在每次变化中都有一个起始状态和一个终了状态,这一点是显而易见的;这两个状态必须是可区分的,否则变化就不会发生。(一个物体可由白变黑,然后又由黑变白。但是如果在某个特定时间内颜色一直相同,那么在那个时间段里颜色就没有发生变化。)同样,在质变、量变和地点方位变化中,很明显要有一个物项历经变化的始末。一方面,“除了变化的事物外没有变化发生”,或者说“所有的变化都是事物的变化”;另一方面,这种“事物”必须持续存在(把我的满杯倒空是一回事,而用另一个空杯子换掉我的满杯则是另一回事)。到现在为止,亚里士多德的分析一直顺利。但是,亚里士多德在分析实在(物质)的变化时似乎有些困难。
很容易想象到的是,产生和毁灭的两个极端就是非存在和存在状态。当苏格拉底降生时,他便由非存在状态变化到存在状态;当他死的时候则发生相反的变化。可是,仔细一想就会觉得这一想象有些荒谬,因为苏格拉底没有历经他的整个出生过程,也没有历经他的整个死亡过程。相反,这两次变化标志着苏格拉底存在的开始和终结。亚里士多德在这一点上的观点是,实在——质料物体——在某种意义上是合成的。比如,房屋是由砖和木材按照一定的结构组成的;雕塑是由雕刻成一定形状的大理石或铜构成的;动物是由组织(肉、血液等)按照某些特定原则构成的有机结构。所有实在都由两“部分”构成:材料和结构,亚里士多德习惯性地称之为“物质”和“形式”。物质和形式不是实在的物理组成部分,正如你无法把雕塑分割成两个独立的部分:铜和形状。另一方面,我们不能把物质看做实在的物理组成部分、把形式看做某种附加的非物理组成部分:一个足球的形状和它的皮革组织一样,都是其物理组成部分。相反,物质和形式都是实在的逻辑组成部分;换言之,在描述某个特定实在是什么时——比如描述一座雕塑是什么或一只章鱼是什么——需要同时提到它的构成材料和结构。
我们现在可以看出,“任何诞生的事物必然总是可分的,部分是这样的、部分是那样的——我指的是部分是物质、部分是形式”。并且:
很显然,……实在是由某种作为基础的主项中诞生的;因为必然会存在某个事物构成实在的基础,诞生物的产生便由该事物而来——比如,植物和动物都是由种子那里来的。在一些情况下,所诞生的事物是通过形状的变化而产生的(比如雕塑),在一些情况下通过增益(比如生长的事物)、在一些情况下通过缩减(比如一座赫耳墨斯的大理石雕像)、在一些情况下通过组合(比如一间房屋)……
当一座雕塑诞生或者说被制作出来时,一直存在的物体不是雕塑本身,而是制作雕塑的物质,即铜块或大理石石块。终极状态也不是非存在和存在,而是无定形的和定形的状态。当一个人诞生时,一直存在着的是原料,而不是人;而且这种物质先是非人状态,然后变成人的状态。
对变化性质的这般描述具有的优点是,可以让亚里士多德克服前人关于变化所提出的许多难题。但是这种克服还不能完全令人信服。托马斯·阿奎纳[1]这位对亚里士多德最为赞同的评论家认为,该理论排除了创造的可能性。阿奎纳的上帝凭空创造了世界。一旦世界形成,那么按照亚里士多德的观点,就是一个实质性的变化。但是这个变化并不是对一堆预先存在的物质强加一个新的形式:没有已存的物质,上帝创造世界时是一边设计结构一边制造了原料。阿奎纳说,如果仅仅对尘世间进行思考,你也许倾向于接受亚里士多德对变化的分析。但如果往天上看看,你就会明白不是所有的变化都符合这样的分析。不管是否同意阿奎纳的神学理论,我们也许都会接受其批评的精髓;因为我们不能仅凭逻辑方面的理由排除创造。不过,如果说亚里士多德对变化的描述过于狭隘,那么这个理论对他的科学理论来说影响还不算太大;因为该理论主要关注的是普通的、尘世的、变化的事物。
严格地说,我迄今所描述的并非亚里士多德对变化本身进行的阐述,而是对变化的前提条件的描述。不管怎样,他在《形而上学》第三卷里提出了“何谓变化?”的问题,并给出一个回答作为对第一卷里相关讨论的补充。他的回答是:“变化是有可能成为某物的潜能的实现。”[这句话常作为亚里士多德对运动的定义而被引用。英语“运动”(motion)通常的意思是“地点的变化”、“移动”。亚里士多德在这里使用的词是kinêsis:尽管该词有时仅限于表示移动,但一般来说它的常用义表示“变化”;在《形而上学》第三卷里,该词使用的就是常用义。]亚里士多德的批评家就曾将该句斥为言辞浮夸的故弄玄虚。对此有必要进行简要的评论。
术语“实现”和“潜能”在亚里士多德的专题论述中形成一个重复的主题。它们被用于区分实际上是某某人(物)的事物和潜在地是某某人(物)的事物;比如,可区分一个正在砖头上抹灰泥的建筑工人和一个休假的建筑工人(一个不在进行建筑操作,但保持有相关技术和能力的工人)。具有一种能力是一回事,运用那种能力则是另一回事;具有潜能是一回事,实现潜能则是另一回事。亚里士多德对实现和潜能之间的区别多次作出断言,有的很敏锐,有的则存在问题。比如,他认为“在所有情况下,实现都在定义上和实在上早于潜能;并且在时间上,实现在某种程度上早于、又在某种程度上迟于潜能”。第一点是正确的;因为,为了定义潜能我们必须详细指出潜能的指向,这样我们就是在陈述“实现”。(要成为一个建筑工就要具有建筑的本领;要成为看得见的事物就要具有被看见的能力。)既然反过来说是不正确的(实现不会以同样的方式预设潜能),实现就在定义上先于与之相关的潜能。可另一方面,实现在时间上早于潜能的说法就不那么令人信服了。亚里士多德的意思是,在任何潜在的某某人(物)之前必然存在真实的某某人(物)——存在潜在的人(即任何能变成人的原料)之前,就必然已经存在真实的人。因为,他说道:“在所有情况下,真实的某某人(物)是通过真实的某某人(物)的介质作用,才由潜在的某某人(物)变化而形成的——比如,人由人生,音乐爱好者则在其他音乐爱好者的帮助下形成。永远存在引发变化的事物,引发变化的事物本身就是现实存在的某某人(物)。”总的说来,任何变化都需要有一个诱因;并且总的说来,你使某件事物成为某某物是因为你将某个特征传递给了它,而且你只能传递你本身所具有的特征。因此,如果某人逐渐爱上了音乐,他必定是受某人或某物的影响而爱上音乐的。所以,真实的音乐爱好者必然存在,以便潜在的音乐爱好者能实现其潜能。亚里士多德的论述很精巧,但不是结论性的。首先,它没有表明现实事物早于潜在事物,只表明了现实事物早于潜能的实现。第二,它依赖的是不可靠的因果原理——比如,原因不必具有、通常也不具有传递性。
“变化是有可能成为某物的潜能的实现。”实现和潜能都指向哪里?答案出现在亚里士多德论证的过程中:是潜能在发生变化。我们因此可以用以下句子来替换亚里士多德那语义模糊的句子:“变化是具有可变性的事物实现其可变性。”既然在我们看来这可以解释某物发生变化的含义,接着就让我们把亚里士多德的抽象名词“变化”和“实现”换成浅显的动词:“当某物拥有一种变化的能力并发挥这种能力时,它就处于变化过程之中。”这样的释义无疑降低了亚里士多德分析的含糊晦涩;但似乎又付出了另一种代价——陈腐乏味。因为这样的分析成了同义反复的重言式[2]。
也许情况不是这样的。亚里士多德也许不想提供一个关于变化的启发性定义,而是想就变化中所涉及的某种实现关系发表特定的观点。亚里士多德认为,某些现实和与之相关的潜能是无法共存的。白色的物体不能再变白了。现实已经是白色的物体不会同时具有变白的潜能。在被刷成白色之前,天花板曾经具有变白的可能,但那时不是白色;现在,粉刷过了,它是白色的,却不再具有变白的潜能了。其他的现实则不同:现实已经是某某人(物)的情形可以与变成某某人(物)的可能性同时存在。当我抽烟斗时,我仍然具有抽烟斗的可能性(否则我就不能继续抽下去)。当一个障碍赛参赛者在赛道上飞奔时,他仍然具有飞奔的可能性(不然他就到达不了终点线)。亚里士多德对变化的“定义”,要点也许在于:变化是第二种意义上的实现。当苏格拉底皮肤被晒成褐色时,他依然有被晒成褐色的可能性(否则晒他的皮肤就不会有进展);风信子在生长时,依然有生长的可能(否则它就会是一株可怜的、矮小的植物)。总的说来,当一个物体在变化时,它依然有变化的可能。
关于变化,亚里士多德还有很多要说。变化发生在时间和空间之内,《物理学》提供了许多关于时间、地点和真空之性质的复杂理论。因为空间和时间是无限可分的,亚里士多德就分析无限性这个概念。他还讨论了许多关于运动与时间之间关系的特殊问题,包括简要地分析了芝诺著名的运动悖论。
收录于《物理学》的不同文章都是现存亚里士多德作品中较为成熟的:尽管它们讨论的主题很棘手,尽管许多进行细致讨论的段落难以理解,它们的总体结构和要旨却总是十分清晰。《物理学》是开始阅读亚里士多德的最好切入点之一。
第十二章 因
质料性物体变化着,并且它们的变化是由因引起的。科学家的世界充满了因,并且正如我们所见,科学知识要求具有陈述原因并给出解释的能力。我们应该期待亚里士多德的科学专题论文到处都是对因的看法和解释;并且期待他的哲学论文中包含某些对因果关系和解释的性质的阐述。这两点都没有让人失望。
亚里士多德对解释进行阐述的精髓是他的“四因”学说。以下是他所作的简要阐述:
一个事物之被称为因,一种方式是它是某物的一个构成成分(比如制作雕塑的铜、高脚酒杯的银等,诸如此类)。其他的方式还有,它是本质的形式和模式,即它是本质的准则、本质的属(比如,八个一组的事物中的2:1或其他常规数字),理由的组成部分。还有,它是变化或其他过程的第一原理的起源(比如,进行思考的人是一个因;孩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