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亚里士多德的世界 [1]
一个人的正确目标是仿效众神,使自己不朽;因为这样做就会变成最完全意义上的人,实现最完整的自我。这种自我实现需要他具有求知欲,而这种求知欲是一个人自然而然要具备的。亚里士多德的“幸福”秘诀也许被认为是苛刻的、适用范围狭窄的,而且,他把自己那种热切的求知欲归结于人类的共性,显然过于乐观。但他的秘诀出自于内心:他劝告我们像他自己那样度过我们的一生。
古代的一位亚里士多德传记作者写道:“他写了大量的书,由于他在每个领域都很优秀,我觉得有必要列举一下。”列举单上约有一百五十项,若按照现代的出版方式出版,也许足足有五十卷。这个列举单没有把亚里士多德的作品全部包括在内——实际上,单子上连他现在最有名的两部书《形而上学》和《尼各马可伦理学》都没有提到。列举单上的作品数量庞大,不过更值得注意的是作品涉及的领域和种类,而不是其数量。他列举的标题目录包括:《论正义》、《论诗人》、《论财富》、《论灵魂》、《论快乐》、《论学科》、《论种和属》、《演绎法》、《定义法》、《政治理论讲稿》(计八本)、《修辞艺术》、《论毕达哥拉斯学派》、《论动物》(计九本)、《解剖学》(计七本)、《论植物》、《论运动》、《论天文学》、《荷马问题》(计六本)、《论磁铁》、《奥林匹克运动会的胜利者》、《格言录》、《论尼罗河》。作品中有探讨逻辑的,有谈论语言的,有阐释艺术的,有剖析伦理学、政治和法律的,有讨论法制史和知识史的,有谈论心理学和生理学的,有谈论包括动物学、生物学、植物学在内的自然史的,有谈论化学、天文学、力学和数学的,有探讨科学哲学的,有探讨运动、空间和时间之本质的,有探讨形而上学和知识理论的。随便选择一个研究领域,亚里士多德都曾辛勤耕耘过;随便说出一个人类努力探索的方面,亚里士多德都曾经论述过。
这些作品中,不足五分之一保存了下来。但幸存下来的这一小部分包含了他研究的大部分内容。尽管他生平的大部分作品遗失了,我们仍能获得他思想活动的全貌。
现存著述中的大部分当初也许并不打算供人阅读;因为当代所保存的这些专题论述似乎是由亚里士多德的讲稿组成的。这些讲稿是供自己使用而不是用于公开传播。毫无疑问,讲稿在数年的时间中经过了不断的修改。而且,尽管一些专题论述的结构由亚里士多德自己确定,其他的论述却很明显地是由后来的编辑们拼凑起来的——其中《尼各马可伦理学》就不是一个统一的著作,《形而上学》很明显地是由一组论文组成,而不是一篇连贯的专题论文。有鉴于此,当我们看到亚里士多德作品的风格经常不相统一时,就不足为奇了。柏拉图的对话是精雕细刻的人工作品,语言技巧映衬着思想的微妙。而亚里士多德的大部分作品都语言简练,论点简明。其中可以见到突然的过渡、生硬的重复和晦涩的隐喻。好几段连贯的阐述与断断续续的略记夹杂在一起。语言简朴而有力。如果说论述语言看起来未加润色,部分原因乃在于亚里士多德觉得没有必要祛除这种粗糙。但这只是就部分作品而言,因为在揣摩过科学作品的恰当写作风格之后,亚里士多德喜欢简约。“在每一种教导形式中,都要略微关注语言;因为在说清事物方面我们是这样说还是那样说的,这是有区别的。但这种区别也不是特别大:所有这些事物都是要展示给听众的——这也是为何没有人用这种方法教授几何的原因。”亚里士多德能写出很精美的文章,文笔受到古代读过他未保存下来的著作的评论家垂青——现存的一些作品写得铿锵有力,甚至华丽而富有神韵。但华丽辞藻是无用的,精美的语言结不出科学的果实来。
如果读者打开亚里士多德的书就想找到对某个哲学主题的系统论述,或想发现一本有条理的科学教科书,难免会很快打住:亚里士多德的专题论述可不是那样的。不过,阅读这些论述也不是枯燥的长途跋涉。亚里士多德有一种活力,这种活力越吸引人就越容易被了解;这些论述毫无柏拉图对话中的掩饰笔法,以一种直接而刻板的方式(或者至少显得是这样)揭示作者的思想。不难想象的是,你能在不经意中听到亚里士多德的自言自语。
最重要的是,亚里士多德的作品是很难阅读的。一个好的阅读方法是:拿起一本专题论文时把它看做一组讲稿,设想自己要用它们讲课。你必须扩展和阐述其中的论点,必须使过渡显得清晰;你可能会决定把一些段落转换成脚注或留做下次讲课用。如果你有演讲才能,会发现幽默自在其中。得承认的是,亚里士多德的作品不仅难读,还令人困惑。他在这里是什么意思呢?这个结论究竟是如何由那些前提推导来的?为何这里会突然出现令人费解的术语?一个古代的批评家曾声称“他用晦涩的语言来迂回绕过难以阐述的主题,以此避免别人的反驳——就像章鱼喷射黑墨一样,使自己难以被捕获”。每个读者有时都会把亚里士多德看做章鱼。但令人懊恼的时刻没有欢欣的时刻多。亚里士多德的论述给读者提出一个特殊的挑战;一旦你接受挑战,就不会再读其他形式的论述了。
第二章 一位公众人物
亚里士多德不是隐者:他所推崇的沉思冥想不是躺在扶手椅里或窝在象牙塔里进行的。他从未从政,但却是个公众人物,经常实足地生活在公众的视野里。不过,公元前322年春,他隐居到哈尔基斯的埃维亚岛,在那里有他母亲家族的财产;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他为自己的孤独而感到悲伤。
之前的十三年,他住在希腊的文化之都雅典。在雅典期间,他定期地在吕克昂[1](Lyceum)教课。因为他认为知识和教书是不可分割的。他自己的研究经常与他人以研究小组的形式一起完成;他将自己的研究结果与朋友和学生交流,从不把它们看做自己的私人宝藏;毕竟,一个人除非能将自己的知识传递给他人,否则就不能宣称自己懂得了一个学科领域。而且,教书是有知识的最好证据,也是知识的自然展示。
吕克昂有时被称做亚里士多德的“学校”;人们也很容易把它想象成现代大学的一种,想象成具有作息表、课程课目和教学大纲,组织学生入学和考试,并进行学位的授予工作。但吕克昂不是私立大学:它是个公共场所——是一个圣殿、一所高级学校。一个古老的传说是这样的:亚里士多德上午给优秀的学生授课,晚上则给一般公众作讲座。不管事实如何,吕克昂内的各项制度的确远没有现代大学那么正规。那时也没有各种考试和不同等级的学位;没有学费(也没有助学金);那时没有拜占庭式的行政系统,这种系统对现代意义上的教师和学生的教与学来说则是必不可少的。
[审图号:G S(2007)2050号]
地图1希腊地图:展示亚里士多德活动过的地方。
亚里士多德把教学和研究结合起来:他的课堂内容一定经常是“研究性论文”,或是基于目前研究兴趣的谈话。他不是单独工作。许多同事加入到他的科学和哲学研究事业之中。确切地说,我们对所有这一切都知之甚少:就我自己而言,我喜欢想象一帮朋友共同协作,而不是像条顿教授那样指导出众的学生进行研究;但这只是想象。
亚里士多德为何突然放弃吕克昂的乐趣而退隐哈尔基斯呢?据称,他说“他不想雅典人再犯一次违反哲学的罪过”。第一次罪过是对苏格拉底的审判和处决。亚里士多德担心他可能遭受苏格拉底的命运;他的担心也是有政治方面的根据的。
在亚里士多德有生之年,马其顿在腓力二世及其子亚历山大大帝的相继统治下,不断扩展势力,逐渐主导希腊世界,剥夺了小城邦的独立地位和部分自由。亚里士多德一生都与马其顿有着密切关系:亚里士多德出生之前,他的父亲尼各马可是马其顿宫廷医生;亚里士多德死的时候,指定亚历山大的希腊总督安提帕特为其遗嘱执行者。马其顿历史上最有名的插曲开始于公元前343年:腓力二世邀请亚里士多德到米埃萨做小亚历山大的老师,亚里士多德应邀在宫廷待了几年。于是围绕着王子和哲学家的快乐结合有一段意味深长的传奇故事;我们不要想着能看穿这种传奇的迷雾,或者能弄清亚里士多德对托他照管的相貌平平却胸怀抱负的人有多大的影响。毫无疑问的是,他从自己的皇家地位中获得不少好处;或许,他也利用自身影响为他人做过好事。有人说(这个故事据我所知可能是真的),雅典人曾刻碑铭来纪念他,其中写他“很好地为这座城市服务……为雅典人做各种服务性工作,尤其是为了他们的利益而与腓力二世国王周旋”。
图2“腓力二世邀请亚里士多德到米埃萨做小亚历山大的老师,亚里士多德应邀在宫廷待了几年。于是围绕着王子和哲学家的快乐结合有一段意味深长的传奇故事。”中世纪的手稿间或会提到这段传奇。
亚历山大在公元前323年6月去世。许多雅典人为此高兴不已,各种反马其顿情绪不加掩饰地表现了出来。亚里士多德不是马其顿的代言者。(值得说明的是,他在吕克昂所教授的政治哲学并不包含为马其顿帝国主义所作的辩解;相反地,它是反对帝国,反对帝王的。)不过,亚里士多德依然与马其顿有关联。他有一段在马其顿生活的过去,并且还有许多马其顿朋友。他发现离开雅典是明智的。
大约七十年前,考古学家在德尔斐发现的破碎的碑铭可间接地说明上述结论。据碑铭碎片记载:由于“他们为那些在皮提亚运动会上夺冠的人和从一开始就组织这场赛事的人起草铭文,亚里士多德和卡利斯提尼[2]得到了赞美和表彰;让事务大臣抄录铭文……并立于神庙之中”。碑铭大约在公元前330年撰刻。据说几年以后,亚里士多德给他的朋友安提帕特写信时揭示了自己当时的心情:“至于当时在德尔斐给我的荣誉(现在已剥夺了),我的态度如下:我对之既不是特别在意,也不是毫不关心。”这似乎表明,公元前330年公民投票给予亚里士多德的荣誉后来被撤消了。这个碑铭被摔碎了,后来在一口井的井底被发现——是欢呼的德尔斐民主主义者于公元前323年出于反马其顿的愤怒而把碑铭丢下井的吗?
不管怎样,亚里士多德被邀请到德尔斐起草获胜者名单的事实表明,在公元前330年之前,他就因知识渊博而享有一定的名气。因为,这项工作需要历史研究。在仅次于奥林匹克运动会的皮提亚运动会上获胜者,其姓名和成绩都保存在德尔斐城的档案里。亚里士多德和卡利斯提尼(亚里士多德的侄子)一定曾在大量的古文献里进行筛选;从这些材料里确定正确的编年顺序,然后做出一份权威的表单。这份表单就是运动史的一部分;不过运动史远不止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