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桥中国史 [994]
正是在这一物质繁荣的基础上,在沿海的大城市里发展了一种越来越对西方影响开放的都市社会。
都市社会的兴起和资产阶级的转变
伴随着经济繁荣而来的是加速的都市化。城市人口的年增长率似乎比全人口的增长率要大得多。这一现象在上海特别明显,华界人口在10年中增长3倍(参看表38);其他条约口岸如天津、青岛也吸引了许多新来者。
内地城市也经历了迅速的发展,虽然不那么明显:在山东省的济南,1914—1919年的年增长率为3%,而全省人口的增长率只有10%。④
表38 战争年代中国部分人口增加统计①
城市的迅猛扩展既不是因为内地碰到了饥荒,也不是由于社会动荡特别恶化。这实质上反映了新的发展中心对农业社会的吸引。贫苦农民、农业社会中的闲杂人员都到市内的作坊和新建的工厂里找工作。他们到码头当搬运工,当苦力或者拉洋车。许多乡村的名流也被吸引到省城或者本地区的大城市里居住,部分地是想在当地的政府或者各种自治组织里混个差事,部分地是急于为自己的子女保证受新式教育的机会后者是都市居民的特权。市区向外扩展;建设起郊区,困难地通过古老城墙的牌楼式城门而与市中心区交通。但是在许多城市里——例如长沙、梧州和广州——城墙被拆毁以修建新区。虽然新建的大多数是住宅,商业建筑却最宏伟。汉口的新世界商场大楼可与1919年在上海开幕的先施公司和永安公司的百货大楼媲美。在广州,大信商场的九家商店自1918年起雄踞在珠江岸上。上海工部局在1915年批准41项建筑工程(西式建筑),1920年批准109项。包括中式建筑、作坊、仓库以及其他各种建筑,工部局在这段时期内批准的建筑工程费用从500万两上升至1100万两。①
在这些迅速发展的城市里,人口从未停止增长,各个社会集团变得更加复杂,互相间的分化也更加明显。出现了工业无产阶级,从城市精英(绅商)中诞生了现代知识阶层和现代资产阶级。这一社会演变引起了外国历史学家的注意,他们注意到这些新的精英们怎样响应西方的经验;同时也引起了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的注意,他们有时将这些现象从它们所处的仍然基本上是传统的环境中孤立出来,以便更好地证明他们的理论。②
实际上这些演变是很有限的:不但从整个中国社会的观点来看是这样,即使从城市方面看,甚至相对地说从已经现代化了的沿海地区看也是如此。在辛亥革命前夜,被周锡瑞称为“城市改良派精英”的一群名流和法国历史上被称颂为“旧制度的资产阶级”的那些人十分相似,③不先研究这些人的固执和演变,就不可能了解新企业家们所起的作用(稍大于新型知识分子们所起的作用)。
虽然这些名流所从事的经济、社会和政治活动与农村绅士们所从事的很不相同,但是他们通过对地产的兴趣和与政府当局的密切关系这样两个方面,仍然和旧制度的结构保持着联系。辛亥革命普遍地使他们的地位更形重要。他们的领袖人物总是站在最前列。例如张謇(1853—1926年),他是前清状元,袁世凯手下的实业总长。他在南通的大生纱厂,在1914至1921年间纱锭增加了一倍。①再以虞洽卿( 1868年—?)为例,他是上海总商会和宁波同业组织的董事,在战时投资200万两办轮船公司——三北(1917年)、宁绍(1917年)、鸿安(1918年)。②还有朱葆三(1847年—?),他在1919年72岁时仍任上海总商会会长。战争也巩固了荣氏兄弟——荣宗敬(1873—1938年)和荣德生(1875—1952年)的财产。③他们出身于无锡的商人兼小官吏的家庭。在1901年创办茂新面粉厂,1913年又创办福新面粉厂。在1914至1920年期间,这两家公司共开办八家新厂,其中有些厂资金高达150万两。同时荣氏兄弟还将他的活动伸展到纺织业,创办了申新纱厂。所有这些先驱者在经济上的成功都得力于他们超群的个人品质,他们在条约口岸通过和外国人接触获得了一些不完全的起码知识,进而了解到掌握现代技术与管理方法的重要性。
但是城市精英中的大多数都主要以他们的政治倾向和社会影响著称,而不是由于对现代企业的参与。辛亥革命以后,官僚机构被代表地方利益的各种组织所产生的新的权力网络所接管。这些组织即省议会、商会、各种教育与农业团体,它们在全国层次上与袁世凯的中央集权努力互相冲突,在地区层次上又与互相争雄的军人野心相矛盾。但是城市精英们的权力毕竟还是增长了。虽然他们未能成功地为当地各种组织保住1912至1914年间争取到的行政特权(尤其是税收权),他们对官僚机构的影响还是较革命以前大多了。其主要原因无疑是这些官僚中的大多数都来自当地。出身本乡本土的官员的比例在革命初期曾经很高(1912年浙江省政府的每7名高级官员中,有5人是浙江人),后来有所降低( 1920年浙江每 8名高官中有4人是浙江人)。①但是,“回避法”并没有恢复,帝国时期的这一法律禁止从本地的学者中选择地方官。城市精英们或者通过地方代表机构这样的中介直接表达意见,或者间接地向官僚们施加压力,以保障他们的利益不受政府干涉,不受外国人侵犯,并防止广大群众的各种要求。
就这样,这一“旧制度的资产阶级”作为稳定力量,在中国社会内部出现了。在浙江省一个地区的首府,1925年掌管当地各级组织的人中,有40%早在1911年已经是活跃分子。不过在这一群人里面,各个组成部分之间的力量对比正在变化。有功名的文人学士(进士、举人、贡生)的作用已经减少。1918—1921年间,在浙江省议会中,他们的人数不超过6%,而在革命前夜占46%。②死亡减少了他们的人数,1905年废除科举制度以后得不到补充。在像财务官员和慈善团体管理人这些传统上属于他们的职位中,他们正越来越被政府当局和卫生与公共工程方面的专家所取代。例如济南,情况就是这样,1917年,广仁善局被政府的慈善局所代替。③
这一发展加重了城市精英和曾经是主要力量的士绅间的分裂。同时,它也扩大了城乡之间的鸿沟,迫使农村为城市的各种事业提供资金。以济南为例,维持负责广泛的卫生、公路、法律与秩序,以及救火任务的警察部队的费用,由全省收入提供的几乎和由都市岁入提供的一样多。
自此以后,城市名流来自商人、地主和新式学校毕业生。这些精英们的界限不很清楚,在省议会中团结在一起,并在省议会中占大多数——1921至1926年间在浙江占88%。①这些新的知名人物继续维护已重新组合进各农业社区的地主的利益,但现在更竭力保证商人的利益。商人们常在省议会中处于支配地位。商会会长兼任地方议会议长的情况并不少见。有时商会竟完全取代了地方议会的位置,例如 1922年在浙江绍兴就是如此。20年代商会的数目激增:浙江省的嘉兴县原来只批准设立两个商会,到1924年却已经有了13个。商会在地方各种代表机构中逐渐占居首位。②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城市名流这一上层社会中出现了一个狭小的社会圈子,他们献身于振兴实业、自由企业和经济合理化的思想体系:这是一个真正现代化的资产阶级。在经济奇迹的影响下,这一转变的发生是很自然的,但是在半殖民地的环境中,却受西方的支配。包括现代的资产阶级的新一代企业家们曾经在外国留学。他们对当时世界的现实情况有更多的了解,并且比较不受旧传统的束缚。其中最著名的无疑是穆湘玥(穆藕初,1876—1942年)。他出生于上海,棉商之子,学习英语,并于1900年通过考试进入海关工作。由于1905年积极参加反美抵制运动而被迫辞职,他在33岁时赴美国接受技术教育。他先在伊利诺斯大学学习农艺学,然后又入德克萨斯农业与机械学院学习纺织工程。1914年归国以后,他努力改进设备以使自己的纺织厂现代化,并引进美国的长绒棉。1915年他在上海创建厚生纺织厂;1916年又创建德大纱厂;1920年再创建豫丰纱厂于郑州。同年,他参加组建棉花交易所,并一直担任首脑至1926年。这是少数经受住了1921年投机风潮的交易所之一。为了帮助中国实业界教育其所急需的领袖人才,他给他最好的学徒们奖学金到美国留学,其中包括1921年赴美,后来成为南开大学经济学教授的方显廷。①
银行家陈光甫(1880?—1974年)的事业和穆藕初十分相似。他出生于商人家庭,11岁当学徒,1904年赴美国学习商业六年,回国后争取到几位以前的同学和曾在海关和邮局供职、精通现代会计方法的人的合作,于1915年创办了上海商业储蓄银行,1940年以前由陈自己经营,是当时最兴旺的私营银行之一。
还有一批工程师,他们出身小康之家,也在外国受过教育,从事双重职业——既当公务员又当企业家。代表人物有江顺德(1880年—?),近代油漆染料工业的先驱之一;和地质学家丁文江(1887—1936年),他创办并在1921至1925年间管理热河的北票煤矿公司。
最后,实业家中的新一代大量来自华侨,他们和留学生一样对现代世界有实际经验。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前,简氏兄弟——简照南(1875—1923年)和简玉阶(1877—1957年)——在香港创建了南洋兄弟烟草公司,其产品在泰国和新加坡的华侨社会中行销。战争为南洋公司打开了中国市场。1912至1917年间,南洋公司的产量提高了610%。①它在宁波、汉口、上海设立了分支机构,上海的分支机构在1919年成了主要的办事处。简照南成了上海市最有影响的企业家之一,参加了总商会董事会。在他死后,其弟玉阶继承了他的事业,1949年以后在共产党政权下继续作一位民族资本家。
马玉山(1878—1929年)的事业要短暂些。他在菲律宾以饼干生产商的身份开始其事业。辛亥革命使他回到广州和香港,开设了一些新厂。其后他住在上海管理各地的子公司。1912年他企图为中国建立新式制糖工业,在吴淞开办了中华国民制糖公司,上海的资本家们投资1000万两。次年,马玉山游历西方各国,收集制糖技术情报。他甚至试图在满洲种植甜菜。但不久这个试验就失败了,马玉山返回东南亚。②
聂云台在上海商界享有特殊的权威和声望,成为城市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