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桥中国史 [911]
工业主义的社会代价,在欧洲本身是如此明显,在改良运动的早期却很少被讨论。当康有为或梁启超附带地指出,欧洲工业资本主义的发展迄今没有消除、而且甚至可能扩大富人和穷人之间的差距时,他们把这看作欧洲道德上的失败,但这既不是发展过程的不可避免的特征,也不是永久的特征。谭嗣同通过对比奢侈的丰富和节俭的不足,对资本主义行为提出了一种引人注意的道德上的辩护。他的结论是,与传统的农民节俭习惯——贮藏和积蓄——相对照,资本主义的花费和投资模式表现了经济领域的“渗透性”(通)的发展趋势。这并不意味着他和其他的改良主义者把消费资本主义理解为发展的目的。谭宁可认为物质丰富的实现将使人民从他们对事物的欲望的奴役中解放出来;而康则预言,在“大同”社会里财富将为所有的人共同享有。资本主义的发展是不可避免的,实际上是即将到来的唯一模式,但是按照“大同”利他主义的道德理想,它却只被理解为一个发展阶段。梁启超1902年与社会主义理论接触,从另一端热情地赞成它,把它看作朝向预定目标所要采用的先进经济制度的当然方向。
当西方的科学和技术有希望在物质上改造社会时,民主激发了政治更新的希望。在这一点上改良主义者既有一个批评帝国专制政治的直接目标,又有一个避免几个世纪官僚主义作风的“为公”政府的长期理想。
在历史上,中国治国之术的实践者们曾把“为公”政府的目标看作政治的一种道德精神。在组织公共行政机构和吸收首领方面,他们曾提出两种主要的可取办法,每一种都要付出难以接受的代价。一种是世袭的地方自治的“封建”模式,它被认为有助于发展统治集团和基层民众之间关系的“公”,但要以地方世袭家族只顾自己的统治权为代价。另一种是非个人的、集权行政机构的“官僚”模式,它在实施公正管理(公)方面是更有效的,但要以掌权的精英人物与民众疏远为代价。被普遍认为在议会民主政体的公民中盛行的盎格鲁-撒克逊政治方向和“公共道德”精神,给了改良主义者解决这个古老困境的希望。议院似乎能解决共同体的社会准则和公正的社会准则之间的紧张关系,从而实现儒家-法家在“公心”政治理想方面的综合。
由于改良主义者把立宪议会的“公共”统治与帝国专制君主的“个人”统治相对照,人们期待议会政治是对典型的官僚主义弊病的一种矫正;他们对理想的解释向“封建的”公有制社会方向倾斜。康梁集团中的一些人认为议院将纠正几乎所有普遍承认的君主政体的缺陷:从它过分的中央集权到它对资历的强调或官署机构的重叠。作为对官僚政治而不是像在西方那样对世袭的阶级的一种替代物,议会被设想为提供政治进程中所有参与阶层之间的联系的完美体制。儒家假定正确的政治行动必须以普遍公认的原则为基础,因此议会被看重,不在于居中仲裁多数人的利益,而在于它是为取得共同一致意见而起教育作用的和表达意见的工具。因此,它被认为是对官僚主义当然的弊病——为从上而来的命令主义所掩盖的隔阂;伴有从下而来的隐蔽批评的顺从——的一种矫正办法。其目的在较小程度上是导致统治者和被统治者之间身分地位形式上的平等,在较大程度上是导致他们之间认识和意向的一致。
经过这样的理想化,中国的改良主义者把立宪制度看作自然而然地适合于高度发展的社会群体的政治形式。谭嗣同以一种特别有力的方式,对这种民主政治形式结构上的集体主义作了说明。他建议,改革议程的问题要由自愿的“学会”网络,而不是由纯政治性的议院着手制订,学会代表社会中的职业集团,如:农民、艺术家、商人、学生、官员等。在把学识与行动联系起来的情况下,在具有天然一致意向的人们当中,这将为共同的文明事业提供一个论坛。他想象说:“疏者以亲,滞者以达,塞者以流,离者以合,幽者以明,羸者以强;又多报章,导之使言,毋令少有壅蔽。”①
以这种和谐的眼光来观察,民主在改良主义者心目中类似于源自古代的乌托邦政治模式。康和谭都认为孔子是个维新者,不仅因为他理解顺应变化的原则,而且因为他赞同以古代贤明帝王尧、舜和周公为榜样的、由有德之人统治的“民主”理想。梁启超还提出了孟子看法中关于“民主精神”的更强有力的主张,天命最终由人民决定;而其他一些人甚至推测议会在周朝实际存在过。对严复来说,老子则是关于个人独立的民主精神和社会“让步”的古代源泉。
西方学者常常把这种类比看作是由文化上的民族主义——找出西方文化受到赞赏方面的中国本国“相当物”的愿望——激发的。在那个时代的保守的中国人当中,这种类比被指责为这样一种努力,即靠给新观念披上本国外衣而为它们获取声望;而后来的中国急进分子则把这种类比当作伪装的传统主义而予以屏弃。不过,在康梁集团本身之内,恰恰就在改良主义者们寻找这些迷人的古代类比时,承认了进化论。他们说,他们在古代文化中所赞赏的,是历史将要实现和完成的完美道德理想的早期形式中的潜在精华。例如严复和梁启超都明确地承认,孟子的民本主义更多是家长统治式的而不是分享式的,他们也确信,不管中国或希腊的“古代民主”的“萌芽”是怎样的,它们也是通过历史进化的逻辑,才与只是目前才在现代社会中出现的成熟的民主政治体制有机地联系起来。
中国人最早对“西方”的发现,曾导致进化论作为一种改良哲学而在中国出现。进化论本身,由于把西方与其所象征的未来和有关道德目的的目的论等同起来,助长了关于西方制度的乌托邦观点。对于大多数中国人来说,直到1919年的五四运动,科学和民主仍然是西方文明最受赞美的方面。与此同时,发展的目的继续与本国的“大同”乌托邦理想相联系:不仅要创造财富,而且要共同分享财富;如果不是照字面的意思,那么通过形成一种共同体的新的心理凝聚力,也将导致身份等级制度的消除;使个人道德上的自我实现成为可能。
西方作为一个整体文明,在其空前地对中国进行帝国主义侵略的时期,却是这种赞美的对象,这是一种自相矛盾的现象。概略地记述了新世界主义世界观的同一改良报刊,也分析了1895年以来远东力量平衡的危险的改变。在这里,“西方”支持扩张主义者“争夺租借地”——以一种绝不是友好的观点——于是康梁集团都深深地卷入了民族抵抗的政治斗争。
然而,改良主义者们关于帝国主义的评述,却是自我批判的多,而反西方的少。就国内而言,改良主义者希望朝廷上保守的“清议派”的好战的“驱逐蛮夷”政策信誉扫地,它应对近期的军事失败负责。不过,除此而外也无法回避文化上的亲西方主义和外交事务上的迁就——认为是中国人而不是外国人对危机要负主要责任——之间的逻辑联系。改良民族主义者的宣传反复谈论要从像波斯或土耳其这样已经垮台的帝国的历史,和从像波兰人、爱尔兰人或美洲印第安人这样“失去家园”的民族的历史中吸取客观教训——所有这些社会机体都被看作在进化的斗争中已经失败了。潜在的启示是中国的问题在于内部。
1895年,严复坦率地说,西方人最初来中国并没有损害人的意图。谭嗣同提出了一种微妙的关于帝国主义毒害的理论,指出西方强大而公正的国家急于医治一个病中的中国,采取了欺骗和胁迫的方法,这些方法有变成他们习惯的行为方式的危险——先在国外,但接着也在国内。可是,甚至这种有眼光的关于强者堕落的说明也是与对弱者的批评一道提出的,弱者作为方便的目标,在被指控犯罪的时候也不得不承认他们自己的牵连。如果严复看作强有力民族的标志的“力、德、智”的结合,被认为是以内部变动为条件的一种综合,那么对大多数改良主义者来说,所有部分的相互依存仍然是不言自明的。儒家思想曾教导说,道德和力量来自同一个源泉。西方的实力可能与西方民族达到的文化水平有联系。中国的改良主义者因他们软弱无力而责备自己,一方面在内在的发展势头中,另一方面在他们自己心理上自我更新的努力中寻找补救的办法。
而且,在1898年“争夺租借地”和1900年义和团灾难过去之后,慈禧太后终于在1901年责成朝廷进行改革,使内部发展的前景终于呈现出希望。尽管来自西方列强的危险继续存在,但国家却显露出要沿着明治时期开辟的路线对它自身的现代化开始认真追求。虽然广大读者总是或多或少地对满族朝廷所指导的变革速度感到不耐烦,但对现代文明日益增长的热情,通过新的大众出版物表现了出来。一种被广泛阅读的、1903年连载的小说肯定了这种“现代”精神:
诸公试想……你看这几年新政、新学早已闹得沸反盈天……这个风潮不同那太阳要出,大雨要下的风潮一样吗?所以这一干人,且不管他是成是败,是废是兴,是公是私,是真是假,将来总要算是文明世界的一个功臣……‘腐朽神奇随变化’,聊将此语祝前途。①
所以,梁启超、康有为及其许多追随者连续不断的政治上的贬黜和流亡,并没有阻止住他们所倡导的思想获得有影响的赞助者。到1903年或1904年,进化论作为一种“现代化的温和信仰”已迅速变成精英文化的主流。
改良主义者的进化乐观主义的消逝
不过,正当改良舆论变得坚定的时候,它开始遭受到一种新的攻击。1905年以后,改良渐进主义受到了革命的同盟会的攻击。改良主义者们对西方和对朝廷的让步,这时受到了新的反帝国主义的和反满的战斗精神的挑战。在文化方面,改良的亲西方主义不得不面临排外主义的对抗性的反应,“国粹”运动大约从1904年起已显然可见。最后,改良乌托邦主义经受不起对失败的必然畏惧——因为表明中国落后的确定证据和最初所希望的相比,是一个更难消除的负担。
在1903至1911年之间抛弃“革命”而拥护“改良”的梁启超的态度,如果从这一点来看,其基础表现出一种一致性。①和严复一样,梁总是把中国政治的渐进发展与现代文化启蒙在人民中间的传播联系在一起。由于这个原因,他的“新民”民粹主义理想不那么像它看起来那样是有机的整体。它体现了使文明人与野蛮人、有教养的人与愚昧的人之间那种在中国可以说是传统的社会区分,并相信进步取决于前者克服后者。还是和严复一样,梁从他最初接触启蒙运动的“天赋权利”概念